林中。
玲珑一骑行道,一路过来,忽的察觉树影晃动,勒马一停,阿狸追了上来,在旁边转圈,她心中微疑,莫非是夏王派人寻了过来?
但她快马加鞭,多次改道,已过去一天,亦不曾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怎可能会如此轻易就被追到,难不成除了花忍,还有别的人监视着她?
树影再次晃动,阿狸叫了几声,她微微调转马头,再朝另一道跑去,但无论她用什么法子,这种被人追着的感觉,并未消散。
她出来时,身上带的银子并不多,又买了马匹,一连两日,都是住的简陋小客栈,如今囊中羞涩,她只得以天为席以地为被,暂时只能在城外找个角落蹲一晚。
抬头,瞟了眼面前落破的牌匾,亭华寺,旁边卑文注解亦是模糊不清,也不知是何时修的,看着还挺大,不像有年头的寺庙,不过,此刻对她来说,能有地方落脚就已不错,哪管这些有的没的。
把马儿放在外面,脚踏入半步,还未进去,她顿了顿,里头几十双眼睛纷纷看过来,她心中忐忑尤生,那些人眼中,有惊讶有提防也有疑惑。
玲珑不曾想,这里还有流民住。
一一扫过去,她发现这里大都是妇孺老弱,粗衣麻衫,蓬发垢面,也有些带了小孩的少妇,把孩子护紧了些。
既来之,则安之,玲珑把另一只脚缓缓抬了进来,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那些目光却不曾移动半分,一直跟随她,哪怕她特意不引人瞩目蹲在角落,也是显得几分惹眼。
她这身干净清爽的衣衫,确实与她们格格不搭,以防万一,遂拿了手中的短剑,放在身前,这些人见她有剑傍身,又纷纷卸了目光,倒也不来惹她。
正当她要安心闭眼时,一抹稚嫩的声音划破寺庙:“娘,好香。”
一眼看去,是个七八岁的小孩。
那少妇见玲珑看过来,赶紧把孩子搂了搂,喝道:“别乱说话。”
“娘,那个姨姨身上好香,我也闻到了。”又一孩子开口,那孩子刚想起身,被他娘亲给拉回来,孩子低低说了什么,只听他娘亲冷喝:“听话,别胡闹,那姨姨是不能惹的,会伤了你的!”
说着,又警惕看了玲珑一眼。
她们……怕她身上的剑?还是怕狗?
阿狸倒也听话,不喊不叫,在一边匍匐着,瞌了瞌眼皮。
她又把剑抓紧了些,心里思忖着,走吧,没地方歇一晚,不走吧,这群人如狼似虎,她只是拿剑装模作样防身而已,若是这群妇孺老少一起上来围攻,一旦缠上,她不伤无辜,也是万不敢随意拔剑。
那几个小孩正吞咽着看她,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玲珑想起晌午猎了一只野鸡,烤得香华里嫩,她留了些准备当宵夜,此刻那半边烤鸡还在包袱里,她拿出包袱,掂了掂,拆开。
“啊!”
众人听得喊声,纷纷一惊,只见那穿着得体的蓝衫女子打开包裹,似是在里头看到什么惊惧之物,一声尖叫,把包袱给扔了。
众人这才看见包袱里有一只拇指大小的小老鼠爬出来,呲溜一声窜出了寺庙,她身边的凶狠大狼狗,见到那老鼠,忽的也跟着狂奔蹿了出去。
而蓝衫女子这一仍,包裹离众人距离极近,被纸包住的烤鸡裂开散落,几个小孩儿眼睛一亮,立即撒开各自娘亲的怀抱,跑过去抢,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抓住就咬,半只鸡分的精光。
包袱里有几串铜子,铜子散落地上的声音亦是鸣叮声脆,那些妇孺见到这一幕,眼馋至极,想起她那凶狗奔了出去,哪管她有剑没剑,忽的也冲过来一顿哄抢,只见几串铜子一瞬间被抢光。
玲珑自扔掉包袱的那刻起,未免祸及自身,就已经自觉的挨着墙边。
众人拿了钱,一一散去,悻悻的看了眼玲珑回了原位,果然是大家小姐,连一只小小老鼠都怕极了,如今,她这大小姐都怕的挨墙站,想来也是个狐假虎威的,一定会得过且过,不会责问追究她们。
哄抢时,包裹中的衣物难免被人胡乱撕扯,如今只剩下一堆残破绸缎,玲珑也没打算再要,先过今晚要紧。
她方坐下,面前忽的跑来一小孩,是方才第一个说很香的那孩子。
正纳闷这小孩来做什么,只听小孩道:“姨姨,还给你。”
小孩伸出手,有一枚铜子,因小孩之前啃过鸡腿,这枚铜子还有些油腻。
只是……纪思尔唤她姑姑,她忍了,这小孩又唤她姨姨,如今小孩怎的都这么精明,不能好好唤一声姐姐么?
“你既然抢了,又为何还给我?”
小孩诚恳道:“我娘说,捡了东西就要还,不然就是坏人了,我不要当坏人。”
玲珑略了眼那边的一个少妇,方才就那少妇一人没上来抢,这枚铜子还是小孩捡漏捡的,便道:“那你抢了我的烤鸡,还吃进了肚子里,这又要怎么还?”
小孩低了首,眼珠波动,有点委屈:“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我……我会还你的。”小孩结巴。
玲珑道:“不如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回答的好,方才的烤鸡就当是我请你的,你也不必再愧疚。”
“那我要是回答不好呢?”
玲珑严肃道:“若回答不好,你吃了多少,就必须给我吐出多少。”
小孩心里算了算,即便要吐也吐不出来,大不了被她揍一顿就是,想通了,便道:“那你问吧。”
“你叫什么?”
“朱遥。”
“写下来给我看看。”
朱遥便蹲下,拨开草根,借着地上的泥尘,拿着油腻的手指,写了两字。
玲珑心道,这小孩明明是个小乞丐的模样,竟还会写字,书法不错,师承有家。
她再问:“年龄呢?”
“八岁。”
“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朱遥:“我……”顿了片刻,又看向自己娘亲。
玲珑懒声道:“你若是说谎,我便让恶狗来咬你。”
“我是……女孩子。”朱遥低首,最后那三字咬的极重。
玲珑噗嗤笑了笑,明显这小孩有苦难言,她也并非要为难,问无可问,毕竟生活所迫无家可归的流民,她也不是没见过,何况她如今身无分文,自己还是逃出来的,也解决不了什么。
遂道:“行了,我问完了,你回答还不错,烤鸡的事暂不追究你,这铜子当我奖赏给你的,回你娘亲身边去吧。”
朱遥看了眼她,干涩道:“谢谢。”
便飞快的跑回那少妇身边,那少妇对她低首一礼,似也是略表歉意,玲珑也很欣赏这对母子,哪怕落魄,也不失了做人志气。
歇了一夜,次日她早早便醒了,看了眼那边还在熟睡的流民,轻手轻脚出了亭华寺,牵着马儿,解开缰绳。
正待要上马时,听到一声呼唤:“姑娘,留步。”
玲珑回首一望,是那小孩的娘亲。
少妇从寺门口边轻脚迎来,在她面前立定。
打量了少妇几眼,虽是一身粗衣麻衫,却有几分知书达礼的气质,这点她昨夜便已看出来,想来以前许是个富贵人家,如今落魄至此。
玲珑道:“朱夫人有何事?”
“姑娘谬言,贱妾担不起姑娘如此称呼。”少妇道:“姑娘不是本地人,远途而来,可是要往北边去?”
玲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一生气就逃了,这两日又在甩开那道追她的影子,该去哪儿这倒没考虑,这朱夫人如此一说,她觉得往北边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便点头:“不错。”
少妇再道:“姑娘既要北上,可否帮贱妾一个小忙?”
“你说。”
少妇缓道:“前面是盘州地界,姑娘要北上,必定要过盘州,贱妾有一远方表哥,他在盘山的大矿里做活计,姑娘可否能帮忙给表哥捎带一个东西。”
“盘州离此不远,朱夫人为何不自己去?”
少妇苦笑:“贱妾有苦衷,不能前去。”
玲珑微思,不免想到戏文里的那些表哥表妹情爱之事。
该不会这朱夫人不是落魄,而是被自家人赶出来的?无媒妁之言,未婚生子?流落在外?或者是那表哥有妻子,这位少妇是情人……
“若是姑娘能帮此忙,贱妾来世愿为姑娘做牛做马,以报姑娘之恩。”
说着,少妇已慷慨朝她跪下。
玲珑受不起这突然的大跪,止住方才狂想的念头,又狠批自己,同情心总是那么容易泛滥,便道:“我应了你便是,起来说话,你要我带什么?”
少妇不愿起身,连忙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木牌,递给她:“请姑娘帮忙捎带。”
玲珑接过,左右翻看,木牌很普通,只不过前后两面都有一副雕刻的画,一面磐石,一面蒲苇,想来是信物,以解思念之情,有意思。
“你表哥叫什么?”玲珑问。
“表哥名为朱逢英,姑娘若是见到表哥,再稍一句话,我与遥儿一切安好,勿挂念。”
玲珑拿着木牌敲打,很不可思议,这日子过的叫一切安好?
说瞎话也不带这样的。
“嗯,我会告诉他的。”玲珑表面应承,心底却道,等她见到那表哥,别的不讲,先给一顿棒揍再说,敢欺负弱女子,不负责任,任其流落在外,不打的他满地找牙她不姓关!
“多谢姑娘。”少妇又行了一礼。
玲珑也没再多管,翻身上马,抽鞭离去,阿狸在后面狂追,少妇望着她背影,这才起了身,长长嘘了一口气。
又行了半日,每次故意改道,玲珑都时不时回望后边,这次她下了马,牵着过了一段长桥河,步子缓慢,像是游山玩水一般。
后面人影待她过了桥河,才加快步子跟踪去,到一岔路口,发觉一边有马蹄脚印,一边没有,旋即,择了那条有脚印的路跟去。
跟了一段,人影察觉有点不对劲,这路上只有马蹄印,并没有那条狼狗的,难不成……
立马返回到那岔口,另一道果然多了人与狼狗的印子,想甩掉他,没门,他正要往这条路跟去,快走了几步,又一想不对,她那么聪明的人,宁愿丢弃马儿也要引他去另一道,怎会如此轻易留下痕迹。
他断定,她一定没走!
正当他有这想法时,树上忽的多了一道空灵的笑声:“别猜了,我在这儿。”
撇眸,只见她缓缓从那并不高却枝叶繁茂的矮树上跳下来,手上还抱了只大狼狗,下来后,把大狼狗放地上,她微微眯起眼眸,看着他。
他一脸不满,先道:“姐姐你不守信用,你根本没去东城门,只是想用我引开那臭脾气的花忍。”
“本来我只是出来透透气,也没想让你跟着。”玲珑朝他道:“但你本事不小,居然还敢这样跟踪。”
“姐姐故意不让我跟着,我自然只能出此下策。”
她挑了眉色:“包括在我包袱里放老鼠?”
他解释:“那不是老鼠,是血鼩,也是我的宝贝儿子。”
“恭喜啊,当爹不容易。”
她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跃过他,便往那条有马蹄印的岔路走去,薛小成知道她这是抓住了他,是允许他跟着了。
玲珑边走边长叹道:“若不是这小东西给你带路,你也不一定能追到我,昨夜我把它甩了,你没辙,才近身跟踪。”
那东西只有拇指大小,牙尖嘴利,外貌与普通老鼠无异,却不是老鼠,估计是他养的什么宠物。但这小东西行动神速,她好几次打开包袱都没察觉。
“我就说,姐姐怎会怕小小鼠物,准是故意的。”薛小成抱胸笑道:“眼下我们去哪儿?”
“甭管去哪儿,这样走路不得累死,先把马追回来。”
“怎么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