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顺着人声看去,但见一个长脸女子,一手抱着一个婴儿,一手拿着一个弩机,出现在了门口。听闻诸葛珪刚才说的“贱内”二字,想必这就是诸葛的妻子,而在其怀中的,则肯定是其骨肉。只是这女子手里拿的弩机,则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还敢骂老娘贱内!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贱吗?好不容易在盐渎找个了教书先生的职位,却不好好教经书,得罪了门下祭酒,现在又到射阳臧府来传播谬说!”诸葛妻将那弩机往地上一扔,怀抱婴儿,破口大骂。那婴儿则被母亲惊到了,立即嚎啕大哭。
“王充先生以斥鬼之说破天下虚妄之言,怎是谬说?”诸葛珪虽然嘴硬,却依然躲在书架后不敢出头。
“呸!老娘管你世上有没有鬼!老娘只管家里有没有米!若再没有米,我们母子俩迟早成鬼!”诸葛妻不依不饶。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诸葛珪理屈词穷,并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他还顺手拿起一部已经展开的《论语》的书简,用其罩住了面门。
“难养是吗?那你休了我啊?或者我休了你?凭老娘的身段样貌,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新丈夫?”说罢,诸葛妻转头又看了看孙坚与臧洪。她瞬间改变脸色,笑眯眯、娇滴滴地对孙坚说道:“县丞大人,民女幼子在手,不能肃拜,望大人见谅!”然而,她又同样笑眯眯地对臧洪说:“臧公子……不,童子郎大人,这几日民女一家在府上多有叨扰,真是有点难为情呢!”这时她又看到了小孙贲,马上奉承道:“想必这是孙丞的公子吧!孙丞年龄不大,儿子却这么大了!真是虎头虎脑,惹人喜爱!”
“诸葛夫人开玩笑了!我不是孙丞的儿子,是他大侄子!”孙贲立即纠正了诸葛妻的话,尔后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实在不理解口若悬河的诸葛先生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粗俗势利的妻子。但如此有趣的夫妻搭配,恐怕即使是前汉的搞笑大师东方朔见了,也能笑弯腰啊!
听到妻子要将自己休了,诸葛珪紧张了,继续拿着《论语》罩头,双脚却慢慢挪移出了书架,嘴里喃喃着:“贤妻莫要吓我,若贤妻真离开了诸葛珪,恐怕我诸葛珪才会哭成伤心鬼呢!”
听了这话,诸葛妻对丈夫的气似乎消了一半。他走过去将孩子往丈夫手里一塞,说道:“这娃也是你儿子啊!不要总是让我抱!”
“抱孩子难道不是女人的事?……”诸葛珪还想推脱。
“诸葛珪,你搞错了没有?这孩子是你诸葛家的长子!他叫诸—葛—瑾!‘瑾’是什么意思?美玉啊!难道怀抱美玉的事情,你还要推脱?难道还不成让孙县丞抱了?”
一听那孩子的名字里有个“瑾”字,孙坚心中立即产生了亲切感,因为其好友徐真的字“宝瑜”中的“瑜”字也是美玉的意思。孙坚也不客气,竟在诸葛珪反应之前,就将小诸葛瑾从诸葛妻手里夺来,抱在怀里,哄了起来:“阿瑾乖哦!文台叔叔抱你哦!”对如何抚养婴儿非常熟悉的孙贲,也凑上来悄声对孙坚说:“叔父,你抱法不对,得用右手绕过他双腿托起屁股……对,这就对了!……我以前就是这么抱辅弟的!”
诸葛珪一看不乐意了,也过来抢孩子:“文台兄,这是我的孩子,又不是你孙家的孩子,请立即完璧归赵!”
孙坚对诸葛珪一瞪眼:“阿瑾当然是你的儿子!但是难道他长大了就不能为我孙家做事吗?这下我先哄一会,等一下再还你!”孙坚一边这么说,一边心中也起了波澜。一岁左右大小的诸葛瑾,在年龄上正好与胡婵所生的孙朗相仿,孙坚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孙朗,实在是舍不得放手。
臧洪也将头凑了过来,看看孩子,再看看诸葛夫妻,笑了出来:“君贡啊,阿瑾其实长得更像嫂子,脸有点长!”
“童子郎不妨直说民女脸有点像驴!”诸葛妻没好气地回道。
“我就喜欢驴!”诸葛珪立即回复道,却被妻子又是一阵撒娇式的捶打:“讨厌!今晚你睡驴厩!”
看着两人又闹又笑的场面,孙坚心中突然生出一阵悲凉。诸葛妻虽然粗俗,但夫妻之间却能亲密无间,好似兄妹;而自己的妻子吴甄虽雅致端庄,却时不时说点绵里藏针的话,让人难以下咽。孙坚真说不清,到底是诸葛珪幸福,还是他幸福。
一边的孙贲则捡起了被诸葛妻扔在地上的弩机,反复端详。他抓抓头,自言自语道:“这弩机样子好奇怪!弩臂上凸出这么大一块木匣子,这到底是何物?”
诸葛珪又开始得意起来:“这是我发明的诸葛连弩!能够连射三箭,正准备推荐给匈奴中郎将臧大人,大量复制后分发给前线的官军,用来对付那些不服王化的羌胡!”
“呸!什么诸葛连弩!”诸葛妻马上走上前揭穿丈夫所言:“这东西他做了三年,没有一次发射成功。一箭飞出,得打开箭匣调试半天才能将第二支箭装到位,还不如用原来的那种弩机来得简单!你这东西发到前线,不是给官军添乱吗?!”
“诸葛兄还会试制军械!”孙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将诸葛瑾交还给其母亲,从孙贲手里夺过弩机,认真端详了起来。不料还没等他打开箭匣,那弩机却又被诸葛珪夺回。他红着脸说:“贱内说得没错,的确有些部件没有做好……我还得再琢磨、调试……”
孙坚心中一阵坦然。看来,即使是聪明如诸葛珪者,也不是事事神通。凡人毕竟是凡人。他劝解道:“慢慢来,不要急。你做不出来,也可以交给你儿子诸葛瑾做嘛!”
“这灭敌神器最终是否能够做出来,还是要看天命的!”诸葛珪略叹一口气。
“哦?诸葛先生既然不信鬼,怎么还会谈天命?”孙坚自以为抓到了诸葛珪言谈中的一个漏洞。
“天命,就是命运中的偶然”。诸葛珪回道:“世上没鬼,但处处有偶遇。譬如,我诸葛珪在盐渎教书时没见到你文台兄,到了射阳了却能与你深谈,这就是偶缘。我在肉肆与贱内章氏相遇,后去章家求婚成功,这也是偶缘。有此偶缘,才有了小儿诸葛瑾,这又是复缘。而诸葛瑾今日又被文台兄亲手抱过,这岂不是缘上加缘?凡命运中的偶然安排,均非凡人心智可以参透,所以吾辈更要顺其自然。这弩机也是一样。如何参透箭匣机构设计的奥妙,要靠灵光,而灵光之现,亦靠偶思,不能强求。”
孙坚又被搞糊涂了:“先生所说的天命,其意义怎么与我孙文台之理解不同?我所知道的天命,即必然发生之事,而先生所说的天命,却似乎像是在撞大运?这难道也是王充所说的道理?”
诸葛珪怀抱弩机,哈哈大笑:“哪里来的必然之事!阴阳二气,浑灏流转,或成人形,或成鬼畜。王朝兴衰,天下聚合,均是重缘!必然之说,只是事后管仲之言罢了!”
“那么……”孙坚的思绪又转回到光武帝刘秀身上:“先生的意思是说,从偶缘的角度看,光武陛下也并非一定会统一华夏?”
“那当然!”诸葛珪解释道:“在建武六年(注:公元三十年)时,天下其实已一分为三。光武陛下已经控制中原,此其一;隗嚣据陇右,此其二;公孙述据西蜀,此其三。而隗嚣之所以败亡,乃是因为在刘秀东征之时没有趁机从背后袭击之;公孙述之所以败亡,则是因为没有抓住时机攻下汉中。换言之,光武确实侥幸,未遇敌阵有帅才与之对弈。假若隗嚣得一韩信,公孙述得一张良,尔后的天下大势,谁又能说清呢?”
孙坚听罢此言,倒吸一口冷气:“诸葛先生真是敢说!”他又转而看臧洪:“子源,你是朝廷二千石之子,怎么也不管管诸葛先生的这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