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一行入宅后,豪雨刚至。孙钟、孙静、祖茂、徐真等人先行沐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美美地补了一个午觉。等到华灯初上之时,诸人再起身更衣,参加孙坚为祖茂举办的洗尘家宴。这时雨也恰好停了,日字院内被浇灌过的花草,则在夏夜的清风中送来阵阵淡香。
孙坚小睡醒来之后,立即进厅堂检验诸小厮、婢女们的布置结果。但见孙宅厅堂之内,灯火辉煌,宛若白昼,与屋外天穹中的明月争辉。四盏青玉七枝灯坐落四角,而厅堂中央偏左处则是一盏炫目的铜座百枝灯,形如一棵点缀了银河群星的繁茂大树。孙坚背着手看着这座快一人高的炫美明灯,既有些得意,也略有些心疼。原来这些模拟树神的多枝灯,乃是盐渎的首富田邈从遥远的益州购来的。孙坚在将这个日字院落判给丁家后,田家便在交接前移走了院落中全部鎏金错银的高价灯,却唯独留下来这五盏青铜面的次等货,以免丁家嘲讽田家过于小气。而丁家在将日字屋租赁给孙家之后,这些灯也就留在了原处,任凭孙坚使用。不过,说老实话,习惯了简朴的孙坚其实并不是太喜欢此类多耗油脂的多枝灯。故而,平时孙坚只许下人点亮这百枝灯中的十枝,并为此没少受娇贵惯了的吴甄姐弟的数落。
但今天却不一样。今天是孙坚与挚友亲人团聚的日子。百枝灯的每一枝都必须亮亮的,一枝也不能少——尽管孙坚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着:“其实八十枝的亮度,也和一百枝也差不多了”。
“孙郎说的是。灯枝多不如烛火亮,膳食亦然。就好比眼前白白的御米饭不好好吃,却要去惦记那磕牙的砺米饭,实在有违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教导啊。”
孙坚一听,原来是刚进厅的吴甄的声音。但吴甄这话说得可真是阴阳怪气。上等精米做的御米饭当然就是指她自己,而糙米做的砺米饭则指的就是胡婵了。想到这里,孙坚心头不由一阵不悦。但看到夜宴将至,他也只好压住怒火,没好气地回道:“夫人你误会了。砺米饭我可下不了口。就是不吃御米,我也要去吃糳(读“昨”)米才行”。孙坚的真正意思是:胡婵可不是下等的砺米,她至少也是只比最上等的砺米稍差一点的糳米。
不料吴甄却没有被孙坚的还击所激怒,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款步走近孙坚,突然举起双臂勾住了孙坚的脖子,并用自己的鼻尖迅速碰了一下丈夫的鼻尖。然后,她又转到孙坚耳边轻轻说道:“孙郎,你是瞒不了我的。你是不是想将糳米拌在御米里,再混上豆豉,细细地嚼?这样一来,孙郎的每一颗牙齿都分不清哪粒是御米,哪粒是糳米了。”
孙坚被吴甄这话彻底搞糊涂了。自己的妻子到底是在献媚还是在挑衅?女人似乎说的是一种与男人完全不同的语言。不过,他同时却分明感到吴甄勾住他腰的一条玉臂在微微发抖,不经意间泄露出了她此刻真正的心声。
“什么?文台啊,你竟会用糳米招待我们?竟不用御米?”揉着睡眼的祖茂在徐嫱的搀扶下也进了厅堂。刚才吴甄与孙坚的对话他就隐约听得几个字,似乎都是关于吃的。因为祖茂喜欢美食,又知道孙坚素有抠门的毛病,所以才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吃好米。
祖茂的到来其实是给孙坚解了围。他如释重负地轻推开吴甄,然后上前大力握住祖茂的双手,笑道:“大荣啊,不但御米不在话下,还有牛肉。外厨今早就椎杀一牛,你难道就没有闻到内厨大鼎内传来的肉香?”
祖茂提鼻子闻闻,果然有牛肉香。牛肉是当时最珍贵的肉食,可见孙坚今日是下了血本了。
祖茂刚想乐呵呵地随便挑一个位置坐下,却被孙坚拉到上座,与其座位并列。而作为孙坚与祖茂各自的妻室,吴甄与徐嫱的座位也被各自安排在自己丈夫的位置边。祖茂有点不好意思,略红着脸说:“上座应当留给令尊大人才好吧……”
孙坚摆摆手:“今夜情形不同。这既是家宴,亦是公宴。因为赵县令家中有事,无法亲自迎接大荣兄,所以他特别嘱咐我代他为你洗尘。既然是为你祖大荣洗尘,怎么能够让你不坐上座呢?”
这时孙钟也在孙静的搀扶下进了厅堂,乐呵呵地替孙坚打圆场:“大荣,你听你坚哥的!未来闯荡官场、光宗耀祖的都靠你们这些小辈了,我此等老朽坐在一边看就很开心了。日后帮衬孙坚的事情,还望你多费心,老朽就把你当半个儿子看!”徐嫱亦在祖茂耳边轻语:“夫君以后既然会留在文台身边,自然就算是徐州的官吏了。另外,夫君承担的县尉官职,仅在县丞之下,所以今天在场官职最大的就属文台与你了。坐上座也不算违礼。”
祖茂听了,再推辞了几句,这才顺着孙坚的意思,挨着他坐下。
这时,吴景、徐真、孙雯、孙贲、孙辅等人亦在仆从的引导下进了厅堂,分别坐下。一家人其乐融融。不过,胡婵却没有出现。
夜宴开始。
孙坚作为主持人,举起斟满美酒的三足陶杯,先向祖茂献上祝酒词:“扬州吴郡富春祖茂祖大荣,熟读《诗》、《书》,精于弓马,对朝廷赤胆忠心,多建奇功。前率祖家部曲于山阴、句章二破会稽反贼,后又帅富春乡勇在钱唐江外斩杀黄巾妖贼四百余。现徐州广陵盐渎县尉丁昊不幸殉职,县尉一职空缺,经吴郡郡署与使匈奴中郎将臧旻大人联合举荐,广陵郡已下文书,特征辟祖茂入盐渎任尉。今日祖茂兄弟刚到本县,我孙文台便代表县令为其接风洗尘。愿祖尉日后仕途顺达,家业兴盛;也愿各位亲朋日后福星高照,公私两顾!”
祖茂立即举杯回礼:“文台兄言重了!文台才是孙武再世,文韬武略不输‘凉州三明’。我祖某不才,跟从文台在会稽略有斩获,实则全凭文台事前运筹帷幄。譬如此次剿青州海贼之前,文台就已书信于我及徐宝瑜,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留活口,并要迅速焚烧贼尸,以免疫情扩散至扬州。而在青州贼寇扣关之前,均已中毒染病,吾等这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斩杀。再者,灭贼护民之事,幼台与宝瑜所出之力,比我祖某只多不少,只是二位留恋扬州故土,不愿北迁,我祖茂这才能冒领数人之功,忝列盐渎曹吏之伍。今得文台谬赞,实在是羞愧难当。以后祖某必当兢兢业业,维护全县防务,帮衬文台,不给扬州子弟丢脸!”
祖茂的声音很洪亮,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坐在孙坚一边的吴甄都听得真切。而当她听到“以免疫情扩散至扬州一语”时,心中突然一惊。她突然想起,太平妖道之所以在北方得势,便是因为其教主张角自称能够克制瘟疫,可见此类贼寇基本来自疫区。吴甄由此继续默默推演:就算流贼中的大多数可能已痊愈,但其在各郡流窜,毕竟会带来扩散病情的风险。莫非孙坚前些日子在县城门前的残忍行为,亦是为了隔离疫区流民,以保全盐渎父老性命?若真如此,自己这几天来是不是一直都错怪文台了呢?
吴甄想到这里,便略带愧疚地抬头去看自己的丈夫。不料孙坚此刻并没有功夫搭理她,继续端着酒杯回祖茂的话:“大荣这才是言重了!孙某不才,怎么能够与‘凉州三明’相比?这三位朝廷肱骨之将,平定羌乱,功勋卓着,有目共睹。孙坚所为,又何以能达其万一?”
徐真在一边看着孙坚的假客套,心中暗自好笑。实际上孙坚在扬州时经常对弟兄们放言说:“凉州三明”中除了段颎(读“炯”)段纪明兵略尚可之外,余下两位都名不符实。只是在徐州官场了混了几天,今日的孙文台也学会藏匿自己的锋芒了。想到这里,徐真也便站起来,端起自己的酒杯,代孙坚说出自己的心声:“文台不必过谦。这‘凉州三明’之所以能名震天下,多是因为家世显赫,年纪轻轻就被委了重任。想那‘第一明’皇甫威明(注:即皇甫规,“威明”为表字),为度辽将军皇甫棱之孙、扶风都尉皇甫旗之子;‘第二明’张然明(注:即张奂,“然明”为表字),为汉阳太守张惇之子;‘第三明’段纪明,亦因为家世关系很早就做了孝廉,后又从宪陵园丞、阳陵令一路做到并州刺史与破羌将军。文台若有家世衬托,也能像这‘三明’那样掌握控弦将士数万,汉羌之间的战争又怎么可能绵延上百年呢?”
听了这话,孙坚心里真是甜蜜无比。徐真这人可真是会说真话。而正当他在琢磨着怎么回复徐真的话才显得不那么骄傲之时,没想到小孙贲却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徐真叔叔说得对啊,也正是因为我们孙家家世不算显赫,所以阿坚叔叔恐怕便很难做到像‘凉州三明’那样的大官了呀!”
“哈哈哈哈!”徐真听了孙贲这句有点破坏气氛的话,反而大笑。尔后他继续解释道:“阿贲小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羌人虽得到段颎大人的弹压,但西北形势还未最终稳定,更何况羌人在叛降之间,往往也只凭其一念之差。而在这征羌‘三明’之中,皇甫规刚过世,已不可能为朝廷再分忧。张奂在建宁元年参与过对于清流领袖陈藩的捕杀,在士人之中口碑极差,后又与段颎结下怨仇,目前已经淡出宦海。而‘三明’中硕果仅存的段颎,目前也深深涉入京都的朝争,早就离开了是非相对少的西北前线,正战战兢兢地在司州做他的司隶校尉。一旦段颎惹上官司而羌人复叛,或北方黄巾贼势大作乱,朝中能用的武将也就不多了。而这也正是你阿坚叔叔建功立业,封将拜侯的大好机会啊!”
孙贲听着徐真的回复,似懂非懂,而完全听不懂徐真在说些什么的小孙辅,则已经开始偷偷咀嚼下人端上的牛肉片了。吴甄亦有点厌烦徐真所说的这些军国大事,用银箸敲了一下她面前的装着牛肉片的禽头三彩漆盒,略略咳嗽了一下:“宝瑜真是身处富春,心怀天下啊!不过羌患距徐太远,‘三明’前景不明,在此良辰美景,诸君更当饮酒欢唱,尽享人生之乐!”
“好!”这种孙钟也用自己手头的两根银箸互敲了一下,附和着儿媳:“老朽刚看到厅外廊内有几个乐伎正在准备乐器,想必过一会就有歌舞可看。不知何时可以开始奏乐?”
孙坚也觉得官面上的话说得足够多了,便示意大家先把端着的酒喝完。然后他笑着拍拍手,叫乐伎入厅。
但见六个少女低头走进大厅,其中一人持六孔竹篪(读“迟”)笛,一人持六孔陶埙(读“熏”),四人则一手持鼗(读“陶”)鼓(注:即汉代的拨浪鼓),一手持排箫。在这六女身后,又有两个身材健壮的下人用力搬上来了一座小型建鼓。祖茂一看吓了一跳,对孙坚耳语:“文台,我看这六个乐伎面目清秀,估计技艺也不会太逊。按照目前市价,没有六百万钱,是无法买入这样的一个六人私家乐队的。文台你才到盐渎几日,莫非就已发了大财?”
孙坚摆摆手:“我一个区区五百石级别的小县丞,哪里养得起她们啊!这是丁家养的奴婢,因为丁昊县尉生前与我家交好,故而其遗孀左氏前几日便将这些倡优借我家宴所用。”
“哦,白借?还不用你孙家出赁金?没有想到盐渎人如此豪爽!”祖茂开心地拍起手来。
“那还不是我家吴景人缘好!”吴甄气呼呼地评论了一句,并同时向弟弟投以了犀利的目光,看得吴景脸色羞红。
徐嫱也是女人,立即从吴甄的口气与神态里估摸出了其中的奥妙,随即就暗自拧了一把祖茂的大腿,叫他不要再拍手。孙坚也不想让甄、景、嫣三人之间的古怪关系搅了兴致,立即示意吴景起身唱赋。
吴景领命,带上代表“月中仙”宋毋忌的木制面具,走到厅堂中央,挥舞木剑,用高亢又不失清亮的男音高唱:“嗟——夫——!”
“咚!”后面的两个乐伎大力敲了一下建鼓。然后众乐伎用轻柔的女声合唱应和:“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