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昊命令部曲将海贼的尸体一具具搬开,然后兴奋地清点着人数:“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八十九,九十……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到三百了!三百零一……有趣,这小贼的头被射没了……三百零二……”
这时候,几个家丁发现有两三具尸体竟然被十石弩机发射的弩箭串在了一起,根本分不开,便请示丁昊怎么办。丁昊想也没想,就对手下一顿暴骂:“你不会动脑子啊,快叫那群吃闲饭的盐奴来帮忙!”
“这……”一个丁家部曲用胳膊肘碰了碰丁昊,示意他转头看看身后那群盐奴。
“什么事!”不耐烦的丁昊回头一看,却自己也愣住了。
所有的盐奴,都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些刚被杀死的太平道信徒,手里却还没有放下从护城壕里取出的弩机。他们都意识到了:刚才自己参与射杀的这些所谓贼人,绝非官府事先张扬的六臂狂魔。实际上,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穷人,其中一小半还是受过髡钳(读“昆前”)刑、脸上烙了囚印的奴隶。而且,这些青州来的穷人还不一般。他们是不甘心为奴的穷人;他们是愿意为平等而战的穷人;他们是愿意为平等而死的穷人。
这些盐奴摸了摸自己被髡得光溜溜的头皮,以及钳住自己脖项的铁圈。然后他们又都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弩机。此刻他们几乎又都同时都意识到了:现在他们已经不仅仅是盐奴了。现在他们手里有弩机,而且是非常好用的弩机。这是即使连从未学过射弩的外行,也可以在半天内掌握诀窍的三石臂张弩。
丁昊敏锐地感受到了气氛的这种微妙变化。作为全县行政第三把手的他非常清楚,如果只是消灭了反叛的肉体,却留下了反叛的精神,那么明天还会有更多的人参加太平道,威胁豪强宗族的利益。更何况,现在这些盐奴手里已经有了武器。
他转而一想,立即换了副面孔,转而向众盐奴作了个揖:
“今日众兄弟剿贼功劳甚大,本县尉真是欣喜万分。现在既然贼人已经剿灭,请诸位速速归还官家的弩机,帮忙清理贼人尸体。除了贼人身上的兵器,其余财物,大家尽可私分。就我丁家的奴人而言,放假两日,第三日再重新开工煮盐,期间饭食照给!”
众盐奴面面相觑。有些人已经缓缓地放下了弩机,但很多人依然没放。一个大胆的盐奴突然站了出来,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丁大人,我们天天像牛马一样的在盐田里干活,就算多了两天喘息的日子,以后难道还不是要继续做牛做马?”
“这……”丁昊竟然被问得一时语塞。
于是,一些准备弯腰放下弩机的盐奴打消了主意,重新站直了腰,将弩机平端在胸前。
气氛重新紧张了起来。丁昊身边的众部曲也有点哆嗦地举起了弩机。城头的田家部曲见势不好,也举起弩机,从上面对准了盐奴。
一支支弩机的弩弦都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也都绷紧了。丁昊开始用威胁的眼光扫视众盐奴,但却什么也不说了。城头的吴景与孙贲见了,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刚向远遁的海贼报出了自己富春籍贯的孙坚,已经飞马朝城墙处奔回。他也看清了丁家部曲与盐奴对峙的局面,边策马边大喊:“自己人不要刀剑相向!这尸堆里有富贵,大家快来求啊!”
盐奴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扬州来的县丞,不知道他所言何意。
孙坚从朱雀马上跳下,抄起环首刀就砍下了一个死去海贼的人头,从其断颈处喷出的鲜血立即溅红了自己的半张脸。孙坚将人头用力往盐奴里一扔,大喊:“你们自己看!”
盐奴们都凑了上去,仔细观看。突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此人头发里有金钗!”
孙坚哈哈大笑:“恐怕这些尸堆里还有更多宝贝呢,弟兄们要不要帮忙来清理一下啊?”
盐奴们愣住了。还是那个胆大的盐奴张口发问:“难道所有的贼人头发里都会插妇人的金钗吗?”
孙坚点点头:“本县丞在扬州与海贼胡玉打交道时,就知道海贼有将从别人掠到的财物盘到发内的习惯。诸位看这群贼人,虽然个个面黄肌瘦,但刀剑盾牌却一应俱全,其中不少似是东周或前汉的古物,可见偷坟掘墓的事情做了不少。诸位想想,贼人从墓里既然可以偷出兵器,难道就不会顺手偷出随葬的财宝吗?别犹豫了,放下那没用的弩箭,来求富贵啊!”
孙坚话音未落,几个盐奴就立即扔了弩箭,冲进了尸堆。孙坚用眼神示意丁家部曲不要阻拦。不久后,这几个盐奴竟然全部都有了斩获,分别从几个死去的海贼的头发里找到了玳瑁做的长擿、碧玉做的簪子与素银丝弯成的双股钗。他们都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喊:“发财了!谢谢孙县丞!”
其余的盐奴看得眼睛都直了。丁昊趁热打铁,立即发令:“所有财物,均归诸盐奴!只要诸位放下弩机,立即帮助清理贼尸,我丁县尉决不食言!”
众盐奴听罢,立即涌向尸体堆,开始寻起宝来。这时,已经悄然出城的吴景,则带着田家部曲,将盐奴们丢在地上的弩机全部收走。
丁昊、孙坚见吴景已经得手,便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
孙坚没有兴趣在尸体堆里顺手牵羊。他知道,今天他这个扬州人出风头已经太多,现在最好不要再为自己谋私利了。他牵着马回到城门处,接过孙贲递给他的一个葫芦,大口喝起水来。吴景则在一边帮其擦去了脸上的血迹。
丁昊则重新开始清点海贼尸体。在盐奴的帮助下,清理盐田的工作的效率果然大大提高了。
“三百九十八,三百九十九……哈哈!四百了!”丁昊开心地摸了摸被标签为“四百”的一个中年海贼的头,用手指弹了弹他的鼻子。这个海贼的额头也被弩箭射穿了,两只大眼睛瞪着丁昊。
“瞪着我干嘛?又不是我逼你做贼的!”丁昊一边骂着,一边用手在这海贼的头发里乱摸,结果果然摸到一个硬物。他用力拔出来,用唾液洗去上面的脑浆,才发现是一个金子做的步摇。他将步摇往盐奴人群里扔去,喊道:“本县尉赏你们的!”
“谢大人啊!”众盐奴立即涌过来疯抢。丁昊看了则哈哈大笑,心中暗骂:一群奴才,给点小利就让你们服服帖帖!
正在这时,丁昊却突然发现有一只手将自己的脚踝给抓住了。他低头一看,大惊。原来竟然还有一个活着的海贼,在死人堆下呻吟。
“四百零一!”丁昊刚想举起环首刀劈入尸体堆了解此人的性命,却发现那贼的另外一只手也伸出来,抓住了自己的另外一个脚踝。此人大喊:“官爷饶命,小人才十岁啊,还不想死!”
丁昊一听,果然是童声。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在城头射箭的时候,的确看到过贼群里有个孩子,只是那孩子在战斗开始后不久就躲在盾牌后不见了,因此丁昊也将其忽略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小贼也是贼!”丁昊狠狠心,将雪亮的环首刀重新举起。但裹着阴风的刀锋在空中划到一半时,却突然停滞了。丁昊看看左右的部曲,小声吩咐道:“先将这小贼提溜出来,让我看清楚他的脸。”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将这小贼从大人的手脚下拉了出来。
丁昊一看,这小贼的确只有十岁上下。但见这小贼用自己的双手擦去脸上的血污后,露出了清秀的面容与白皙的皮肤,与周围面黄肌瘦的尸体显得格格不入。丁昊见了也暗暗称奇。不等他开口问话,那小贼就跪地大声叩谢:
“谢谢官爷不杀之恩!小的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您的恩!”
“你是什么来历?!怎么和这些贼人混到了一起?”丁昊用环首刀指着这孩子问道。
听到丁昊此问,孩子立即哭了起来:“我本是青州东莱郡不其县人,家里有几亩薄田,并不算穷人。不料太平妖贼偷袭本县,杀害了我的父母,就将我掠到贼群中……”
“一派胡言!你只是个十岁孩子,他们掠你做甚?!”丁昊继续逼问。
“官爷有所不知,小人开蒙早,已经能够认三四千个字。贼人大多目不识丁,无法读懂《太平清领书》,所以就掠了小人教他们认字……”
这《太平清领书》,丁昊也有所耳闻。听县里的吏员说,此书乃是顺帝时期的一个叫于吉的道士编的,专门宣扬众生平等、反富济贫的思想,目下似乎已经在北方各州郡疯传。而现在看出,此书已经成为太平道的组织纲领。而就在丁昊尽力回忆着关于此书传播的一些传闻的时候,他手下的一个部曲也从这孩子背后的书囊里搜出了一些已经断了韦编的书简,递予丁昊。丁昊随意抽出其中一根竹简,却发现上面只写了八个字:
善自命长,恶自命短。
这显然是《太平清领书》的训导。
丁昊看看这八个字,再看看周围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然后,他又问那孩子:
“如果我不杀你,你可安心做我丁家的小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