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句章城伪越宫的大殿内,孙坚孙文台正孤身一人与伪越“大将军”许韶对峙。但见披头散发的许韶脸上带着血渍,双目里发出困兽特有的异光,一手挥舞着明晃晃的环首长剑,另一手则挥舞着火苗升腾的火把,对着手无寸铁的孙坚喝道:“来人真是孙坚?”
孙坚看了一下铺满地面的柴薪,以及许韶身后三百多正在低声哭泣的伪越妃。她们的身上都被倾倒了灯油,湿漉漉的衣服贴着一具具曲线毕露的身体,面对许韶手里的火把战战兢兢。其中的大多数人正在相依而泣,少数人则站在一边发呆傻笑。不过,站在前列的那些女子见到孙坚入殿后,都齐齐向其跪下磕头,大喊:“孙司马,救救小女子啊!”
孙坚也不答话,走到一盏四十枝青铜鹤头灯之前,用手指蘸取里面的灯油就往身上抹。然后,他再对许韶背后的众女子作了一个揖:“诸位姐妹,今日如果我孙坚的命换不来大家的命,那么我就在此地与众姐妹一起赴死!”
很多女子从孙坚的话里听出了绝望的意味,大声嚎啕起来。
许韶冲上前去,一只手将长剑架在孙坚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则拿火把在其眼前晃了晃,问道:“你为何要来送死?这三百女子里可有你的相识?”
孙坚摇摇头:“孙坚与她们素昧平生”。
“那你为何不留在殿外,任凭本将军处置这些贱人?”许韶补问。
“因为刚才大将军你已经托人带话了,可以用我孙坚的命去换她们的命。一命换三百命,孙坚认为这笔买卖颇为划算”。孙坚回道。
“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在乎这些女子的死活作甚?”许韶追问。
孙坚没有直接回答许的问题,转而又向诸女子作了一个揖:“今日诸位若得生还,而坚却未幸免,请让吾弟孙静从诸位之中挑选二人做妻妾,以便吾弟代我为孙家传宗接代!然后,也麻烦诸位遍告江东亲朋,说明我孙坚今日是如何死的,又为何而死的!”
众女听罢纷纷大力点头,哭声渐止。
许韶也点点头,说道:“牺牲一人为整个孙家赚得好名声,也不算不合情理。不过,孙坚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本将军刚才说的交换条件或许本就是诈言。换言之,本将军或许本就不想放走这些贱人,而只是想利用其为饵,诓骗你孙坚与其一起赴死罢了……”
许韶的话还没有说完,其声音就被众女子突然爆发出的震天嚎哭所淹没。
孙坚本不是喜欢流泪之人,但看到这么多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自己的鼻子也酸楚了起来。他瞪着滚着泪水的虎目,对着许韶说道:“许大将军若真要背信弃义,孙坚也毫无办法。但想必许大将军也很熟悉‘六博投壶’的游戏吧!人生无非就是一个‘赌’字。虽然许大将军方才口口声声说要背约,但我孙坚却敢打赌:刚才大将军只是在戏言罢了!”
“何以见得?”许韶反问。
“那就请允许孙坚揣度大将军心思一二:大将军若想临死前再找一个朝廷命官做垫背,为何要找一个区区别部司马?为何不找一个两千石高官?可见,大将军与其说是想杀孙坚,还不如说是想借机试试孙坚的胆量。”
许韶再问:“试出你的胆量又如何?难道这就意味着本将军不会背约吗?”
孙坚摇摇头:“一个男人想试探另一男人的胆量,多半是因为其对后者有兴趣。我妄自猜度大将军对本司马有兴趣。因此,或许大将军舍不得那么快杀我!”
许韶听罢哈哈大笑:“孙坚,你太自以为是了!”突然,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不过,今日你真赌对了!本将军就是想用此计试你胆量。若你不敢进来,就算我许韶看错了你,尔后,我也将立即焚杀这些贱人,为越国殉葬;反之,若你敢进门,就说明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我也将践诺放人!”说罢,他转头对着后面的诸女子大喊:“无关人等立即出殿!”
所有的女子都呆若木鸡,没人敢相信许韶的态度会转变得那么快。着急的孙坚立即冲了过去,拉起两个女子的手臂就往殿外疾走。此二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周昕被救那日与其嬉戏的三女子中的另两人。余下的女子见高举环首剑的许韶没有阻拦此三人,立即爆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争先恐后地向殿门涌去。
“避开殿内火烛!你们身上还挂着油!”孙坚回头大声提醒着后面这些慌不择路的美人。
此时,在门外正等得心焦的祖茂与众海贼,惊喜地发现殿门终于开了,安然无恙的孙坚携着两个同样毫发无损的美人出现在了殿门口。而在她们后面,则是更多的活蹦乱跳的美人。一见到未来的妻妾,海贼帮中也发出大声欢呼。不过,站在门口的孙坚虽不断地将被救出的女子往门外推,而他自己的双脚则依然稳稳站在高高的门槛后,始终不跨出殿门。等到所有女子都出殿后,孙坚则对殿外众人抱拳:“既然许贼重诺,我孙坚也不会食言。我现在就进去与许贼共死!”说罢,就要转身重新回到殿中。祖茂刚想大叫“文台糊涂”,却看见孙坚微笑着向他挤挤眼睛。心领神会的祖茂不再鼓噪,转而对胡玉低语:“文台又要建奇功了!”
胡玉刚想回话表示赞同祖茂的判断,却发现海贼帮的弟兄们已开始对刚刚获救的原越妃们动手动脚了,惹得这些刚出虎穴的女子们再次大声惊叫起来。胡玉把脸一沉,对着手下大骂:“就是狗与马受了惊也要喘口气,何况是人!这些女人终归是你们的,急什么急!都先给我一边老实呆着!”
迫于胡玉的权威,众海贼都退到一边,不再与众女子有身体接触。但他们依然用饥渴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这些女子的身材,与同伴交流着分妻的方案。听到海贼猥琐语辞的不少女子想到自己凄苦的命,又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与此同时,孙坚已反锁了殿门,重新来到了许韶面前。他指着许韶旁边的一张黑色彩漆大食案,以及上面摆放的几条烤狗腿,问道:“许大将军肯定是有话要对孙坚说,孙坚也有话要问许大将军。边吃边聊如何?”
此刻的许韶已经熄了火把、放下了兵器。他点点头,对孙坚说道:“我真没看错你,你竟然还真敢不带一兵一卒重回殿中。我许韶败在你孙坚手下,无悔!也罢,上黄泉路前,先吃一顿饱饭!”于是,他便盘腿坐在食案后,抓起一条狗腿就大口啃了起来。孙坚观察了一会,确定狗肉无毒,也坐下来与之分享盛宴。实际上两个人此时均已饥渴至极,以至于在他们将各自手头的狗腿啃光之前,都没有空彼此说哪怕一句话。
终于吃完了。打了个饱嗝的许韶将狗骨头一扔,仰脖喝光了青铜酒樽里的美酒,然后将酒樽往食案上狠狠一掷,提示对面的孙坚开始谈话。他说道:
“孙司马,我许韶虽已败,但目下也有两个选择。一是与你孙坚捉对厮杀、同归于尽;二是让你孙坚砍了我的首级去换功名。你敢赌我会选哪一项吗?”
孙坚故意放慢咀嚼口中最后一块狗肉的速度,以便为思考许韶的问话提供更多的时间。等到他想通后,也喝尽了自己眼前的酒,擦擦嘴,回道:“此事不用赌。孙坚确信大将军愿意将自己首级借孙坚一用!”
“这又何以见得?”许韶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孙坚,一边摸着自己的脖子。
孙坚答道:“其一,大将军若想与坚共死,就不会允许坚刚才享用美食补充体力,因为这显然会徒增杀死我的难度。其二,大将军分明是有话要对孙坚说,而一旦杀了我孙坚,以后谁还会将大将军所思所想告诉众人呢?而一个将死之人,对另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何话可说呢?其三,大将军虽然提到献首之可能,却偏偏不提让孙坚将你生擒之可能,可见大将军自知难免一死,却更想死在孙坚手里。这又教我孙坚如何相信大将军欲与我共赴黄泉呢?”
许韶叹了一口气,说道:“知我者,文台也!”——这是许韶今天与孙坚对话时第一次用到了他的表字。不过,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还有一个想让你活下去的理由,文台你尚未猜中!”
孙坚揣摩着许韶的语气,认定这个尚未被他猜中的理由,恐怕就是这场谈话的重点了。为了节省时间,他便请许韶直抒胸臆,别再绕弯设谜。
然而,许韶的如下回答却着实让孙坚一惊:
“文台,我许韶已看出你心存反骨,而我作为反贼,可不想去加害同样对大汉心怀异志之同道人。越人灭不了汉,你们吴人却可以试试。你孙坚现在做不了,可以以后做;你这辈子做不完,就不妨生两个同样有反骨的儿子在未来继续做。我许韶相信,自己终会在阴间看到孙氏在江东割据称王的一天!……”
孙坚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指着许韶说:“反贼!死到临头,还要胡言乱语!……”
许韶苦笑着摇摇手,挥手示意让孙坚重新盘腿坐下。他回道:“文台,这里没有旁人,你不用刻意装出一副忠君爱国的样子!你这样累不累?试问:你若没有反骨,为何要如此急于立功,玩弄周氏?这难道不是为你孙氏以后的霸业打下基底?打着忠君的旗号为己牟利,这种事情我许韶在洛阳还见得少吗?”
孙坚没有坐下。他有点激动地说:“正因为没有别人,我和你许韶才说几句真心话!目下不少人都说大汉宦官专权,朝政黑暗,但请问:推翻大汉就没有专权的宦官与黑暗的朝政了?一旦朝廷权柄散荡、名器威仪丧失,必然诸侯蜂起,杀戮不断,黎民流离,黔首困顿。王莽篡政代汉在先,绿林赤眉谋乱在后,殷鉴可谓不远……”
但许韶立即打断了孙坚的发言:“黎民困顿与你孙坚又有何关系?天下大乱,难道不正是你取军功的机会吗?而就拿目下的局势来说,你能够成为吴郡的别部司马,难道不应当感谢我许韶这样的反贼吗?如果没有这些战乱,你的家世,何时又能够让你成为孝廉与茂才呢?”
孙坚严肃地回道:“阻碍我孙坚升迁的是世家,而非朝廷。但即使有世家的阻隔,我孙坚也只是升迁得慢一点而已,而若大汉倾覆,何人印玺又可号令天下,使得孙氏的俸禄得的名正言顺?故而,除了做朝廷的犬马之外,我孙家要出头,就毫无别的机会!”
许韶摆摆手:“何必舍近求远?你自己若割据一方,找个会刻印的人,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