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一行好不容易才挤进散发着臭汗味的狂躁人群。不时被他们推开的观众只是愤怒地叫骂了一两句,但马上就都闭上了嘴。原来孙坚等人在用身体为自己开路的同时,还往四下的越民的手里偷偷塞了五铢钱,拿了钱的越民自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孙坚一边发钱,一边暗自觉得好笑。想那五铢钱原是大汉朝财政信用的象征,却在反贼的巢穴畅行无阻,可见大汉朝僵而不死、命不该绝。
孙坚正想着,突然发现前方右侧一个已拿了钱的老伯正回头笑眯眯地对着自己眨眼。尔后,他再指一指站在他前面小土台上的五个人,又向孙坚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孙坚立即读懂了他的意思:再拿五串钱来,用来买土台上视野更好的五个位置。而土台上的那些人,十有八九便是这老伯的家人。然而,孙坚用双手摸摸全身上下,才奋力搜刮出一枚五铢钱来。原来刚才他已把所有的钱串子发完了。他只好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身边的吴景吴奋起,示意他出钱。吴景叹了口气,从袖兜里再掏出几串钱。
于是,得了钱的老伯一家将小土台上的位置让给了孙坚、吴景、祖茂、徐真与胡玉,孙坚一行随机便占据了高位。从这小土台往下望去,愚夫愚妇攒动的人头就似是一片黑色的瓜田,围绕着前方的大土台无序地波动着。再往这大土台上望去,刚才从勾践阁上望去还显得有些模糊的许生、许韶父子的面目,也变得清晰了起来。但见那披挂铠甲的许韶,大约有三十六七岁的年龄,鼻子挺而长,双目细如柳叶,目光却坚定深邃。他的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皮肤白白净净,若脱下戎服,其作派或许更像是一个儒生。孙坚暗想:这样的人,为何竟成为了反贼头目之一呢?如果他真读过圣贤之书的话,怎又会不懂纲常天道?孙坚一边想着,其目光一边向坐在“龙椅”上的许生移去。但见那个穿着滑稽的黄色龙袍的伪王许生,身材微胖,年近五旬。其面目浮肿,目光呆滞,脸上堆着空洞的笑容,在精、气、神各方面都显得非常平庸。孙坚暗自琢磨: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成为越贼的领袖呢?再说,就其年龄与相貌而言,他根本就不可能是许韶的父亲,难道会稽的百姓真的愚蠢到了如此的地步吗?他一边想着,一边再将目光转向了衣着华丽的伪后。此女大约三十五六岁,画着夸张的愁眉,双颊上涂抹了明丽的红妆,多少有点遮盖其本来的面目。其表情则非常麻木,好像是一具木偶。
这位伪后显然不是越贼统治阶层的核心角色,其长相也并非倾国倾城,按理说孙坚本不该多对她留心。但孙坚却对此女左看右看,觉得其中似有蹊跷。他拍拍身边祖茂的肩膀,低声说:“大荣,我就是觉得那伪后生得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祖茂抓抓后脑勺:“我也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女……不管了,天下生得像的女子实在太多了……”
也就在两人交头接耳之际,许韶开始用夹杂汉语词汇的山越语对下面的越民发表演说,音如洪钟。山越语水平很低的孙坚,只能抓住他言辞中所用到的汉语词汇。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惊讶地听见了许韶好几次提到了“孙坚”的名字。他立即挪移到胡玉的身边,低声问:“胡大哥,那许韶到底在说些什么?”
山越语水平较高的胡玉,则断断续续地低声转述着他所听懂的句子:
“孙坚……是……鬼畜……不,是比鬼畜更低等的生灵……是……披着人皮……的……汉庭的……狗……不,不是狗,是蛐蛐……祸害越民……不过……他活不过今夜了……越王作法……今天就催其去阴间……臧旻……陈夤……张邵……也活不过今夜……下面一句太难,我听不懂,但里面肯定是问候你祖母的话……”
孙坚听得如此刻毒的诅咒之语,却觉得浑身飘飘然,脸上浮现出了得意的微笑。山阴大捷之后,他已在扬州声名远播,以至于越贼在作法施咒的时候,也会把他一个小小别部司马的位置,摆放在诸位两千石高官之前。而在一边也听到胡玉转述的吴景,则好奇地看着这位未来的姐夫的表情。吴景暗想:怪不得姐姐平时一直对自己说,孙文台虽出身卑微,却心怀壮志,前途不可限量。就拿目下的情形来说吧:常人听到别人诅咒自己,早就火冒三丈,但这孙文台竟然还颔首露笑,满不在乎。果然是大将之才!
正当孙坚与吴景各自琢磨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台上的许韶突然拔出雪亮的环首刀,改用汉话大喊:“将孙坚、臧旻、陈夤、张绍带上来!”
孙坚、吴景、徐真、祖茂四人听了,面面相觑。胡玉轻松地拍拍孙坚:“别担心,不是把你带上去,而是把猪带上去。哦,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是猪。而是说越贼用猪代你。”
果不其然,八个越兵两两一组,将四头嗷嗷叫的活猪抬了上来,然后将猪的腹部朝着台上,将其直立了起来,用粗粗的麻绳绑缚在了预先备好的粗壮竹竿上。每头猪身上都覆盖了稻草,头上绑缚了制作粗劣的官帽,腹前挂的木板上各自写了自己所代表的人名:鬼畜孙坚、恶吏臧旻、邪魔陈夤、昏官张绍。
祖茂见了,忍不住笑了,对孙家低语道:“文台,你是七尺男儿,越贼怎么用母猪来代你呢?”
吴景听了有点疑惑:“大荣,你怎么知道那是母猪?”
祖茂指了指那猪,解释道:“母猪腹部都有两排大奶头么,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个没有被稻草盖住的大奶头了吗?莫非你们吴家人娇贵到了只吃猪肉不见活猪的地步?”
吴景听出了祖茂话中的讥讽味,脸色憋得绯红。他本来想引用孔子“君子远庖厨”的名言来反驳,但觉得有点过于牵强,终于没开口。知道祖茂话重的徐真暗自拉了一下祖的衣袖,孙坚也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有点后悔自己失言的祖茂吐了一下舌头,带着抱歉的微笑对吴景自我解嘲道:“我……我是说……嘿嘿,其实公猪也是有奶头的,就是小点。好吧,其实,我也是有的……”说罢,他开始用右手抓起自己的奶头来。
吴景本来的确是有点生气,但听到祖茂这话,也被逗乐了,脸上重新浮现起两个让人联想起吴甄的酒窝来。在一旁观察他们的胡玉则抚摸着自己扎人的络腮胡暗想:别看这四个小子穿上戎服威风凛凛,骨子里还是四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啊!年轻多好!
这时,包围着五人所在小台的黑色瓜田发生了更大的骚动。原来许韶开始挥舞环首刀舞蹈了起来,嘴里用山越语念念有词。原本在高台上的那些衣着轻薄暴露的美女,也从越兵手里取来了短戟短矛,在许韶旁边伴舞,时而甩动青丝,时而扭动柳腰,时而抬腿让罗裙滑下露出长而白的腿,嘴里则发出如同猫叫春般的撩人声音。孙坚虽然听不懂她们在喊什么,但是成熟女子在夏夜中发出的充满情欲的叫声,无论用任何一种语言发出,都无疑是会让青春少年们热血沸腾的。孙坚终于明白越民为何对这“桃花大会”趋之若鹜了。桃花会上无桃花,却有桃色。“食色性也”,这可是不可抵制的诱惑啊。他转头看了看吴景。原来吴景也瞪大了眼睛,满脸通红地看着台上的香艳表演,嘴里滑稽地轻声低语:“非礼……勿视……”
这时候,一直像木偶那样坐着的伪王伪后突然站了起来。许韶用环首刀在半空中挥了一下,示意大家安静。于是全场真地立即变得鸦雀无声——四猪乱嚎之声除外。那些舞娘也都停止了舞蹈,拜伏在伪王伪后面前,毕恭毕敬。
伪王许生腆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挂着“孙坚”牌子的母猪前,用手里的五彩雉尾扇的扇柄去戳了一戳那猪的长鼻子。被惹怒的母猪摇头晃脑试图摆脱麻绳的束缚,却毫无成效。这时候伪王对着台下众人问道:
“炙坚肉否?”
于是全场的热情重新被点燃,大家齐声喊:“炙坚肉!”又有人喊:“炙旻肉!炙夤肉!……”
与此同时,站在小土台上的孙坚拿起了手里唯一的一枚五铢钱,贴在左眼前,用当中的方孔仔细观察着这位伪王。他心中默念:这位名义上的越国首领,在今天的“桃花大会”上问众人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要不要烤着吃孙坚的肉?”——莫非他原本真是厨子?但让一个王去烤肉,其威仪何在?
伪王接下去的作为立即回答了孙坚心中的疑问。他走到代表孙坚的母猪前,对伪后发令:“越后请唱‘越兴汉灭歌’!”
那伪后也不说话,得令后立即高歌。不料其一开嗓,就让孙坚等人打了一个激灵: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清亮高亢的女音!至于那歌词,则是众人在刚进句章时就从小儿口中听到的:
句章城,勾践复生。
洛阳京,汉帝失能。
阳明皇上坐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