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姐夸完孙坚“无德皆备”后,却又换了一种语气对向孙坚问话:“刚才看孙尉官与海贼缠斗,有几件小事民女尚且不明,想请教一二!”
“请讲!”孙坚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一沉。要是吴小姐再细问他与海贼之间的关系,当如何是好?哪些话可说,哪些又不可说?
“请问孙尉官,刚才那胡玉留下的短矛叫什么?”
“叫‘要离矛’啊!”孙坚被这个问题弄得有点莫名其妙。
“刺客要离受吴王阖闾嘱托杀死公子庆忌的故事,想必孙尉一定烂熟吧!”
“那是自然!”孙坚愈发糊涂了,还是不明了吴小姐话锋之真正所指。
“好!”吴小姐顿了顿:“孙尉官如何看待要离发妻之惨死?”
孙坚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明白了。这故事的细节,他小时候早就听父亲孙钟讲过了。原来要离与阖闾为了让被刺杀的庆忌对前者丧失防备心,就定下苦肉计,先由阖闾借故废掉要离一臂,再由其借故杀掉要离发妻,甚至焚其尸,弃于市。于是,世人均以为要离与阖闾不共戴天,阖闾的政敌庆忌亦如是观之。这样,要离才得以借机接近庆忌,并伺机用短矛将其杀死。很明显,在整件事情中,要离之发妻纯粹便是无辜的牺牲品,其死状之惨烈,至今想来都令人唏嘘。而吴小姐此问的意思便是……对了,她肯定是想了解:我孙坚是不是那种为了男人之间的仇恨而会随时牺牲妻儿之无情种!
想到这一步,孙坚便知道他该如何回话了。他抱拳作答:“吴王阖闾与庆忌之间仇隙,与要离毫无关系。为他人霸业害死自己发妻,有悖人伦,又伤及自身性命,在下难以苟同。”
吴小姐点点:“吴起杀妻求将,并非只是为了他人霸业,也是为了自身富贵,孙尉怎么看?”
因为有了前面那问题的铺垫,孙坚对应如何回答此问,心中也大致有了数。他回道:“吴起是卫国人,妻子本是齐国人,而吴起为了当上那正与齐国交恶的鲁国的将军,竟趁妻子睡熟时斩杀之,献其首于鲁君,说明此人毫无情义,全无心肝。再者,他先后服侍过鲁、魏、楚三国,可谓三姓家奴,心中不但无宗族,亦无国家。幸好天道恢恢,小人吴起最终被楚国王族乱箭射死,也算是大快人心”。孙坚其实并没有完全说出他关于吴起的真实想法。吴起在阴晋之战中率魏军大败十倍于己的秦军的战例,他曾与祖茂多次在棋盘上复演,一直乐此不疲(注:此战发生在公元前三八九年)。
吴小姐继续问道:“吴起是大兵家,孙尉的先祖孙武也是大兵法家。吴起斩妻拜将,孙武斩姬练兵,都是用我们女人的人头铸成了男人的功名。孙尉对吴起不以为然,对孙武作为又有何说道?”
孙坚一惊,这才听出前面三问均是铺垫,此问才是要害。若孙坚按照前面套路继续非议孙武,就等于蔑视祖宗,自干唾面;若只贬吴起却颂扬孙武,却又显得自相矛盾、看碟下菜。真是左右皆为难。
不过,孙坚又静下心,迅速将孙武斩姬练兵的细节过了一遍脑子,突然眼睛一亮。
“吴小姐,先祖孙子斩姬练兵,与吴起杀妻拜将,并不可同日而语。斩姬是大义,杀妻则是灭伦。”
“怎么讲?”吴小姐好奇地看着孙坚。
“先祖孙子所杀实非美姬,女兵也。他即受吴王阖闾之王命练后宫佳丽为兵,便有执掌军法之权。被斩美姬在孙子三令五申之后继续违抗军令,由此伏诛,纯属咎由自取。世人多感叹红颜薄命,却不知军中只有兵将之分,却无男女父子之别。倘若当年大禹所斩杀的误期的防风氏是一介女流,世人是不是还要妄议大禹呢?反之,若大禹斩防风氏是基于大义,吾辈先祖孙子斩姬又何尝不是?与之相较,吴起之妻并非其兵,而只是其妻,且此女并无有悖妻道之过。吴起无故杀之,便是灭伦,人神可共愤之。”
吴小姐点点头,两腮重新出现了两个小酒窝。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能如此便宜孙坚,必须再刁难他一两下。她指了一下身后的婢女,问道:“先暂且将这些婢女调给孙尉调教,倘若其中有不服军令者,孙尉是否会斩杀之?”
孙坚瞄了一眼那些婢女有点紧张的神情。他很清楚,这个问题若答不好,以后与吴府上下的关系恐怕都处不好。细想片刻,他慢声答道:“孙某不会。”听罢此言,众侍女神情都变得释然了。
“孙尉先祖可基于大义斩杀美姬,孙尉却不敢斩吴府违令婢女,孙尉又何以自称是孙子后人?”吴小姐依然不依不饶。
“理由有三。”孙坚依然不慌不忙。“其一,吴小姐并非吴王阖闾。阖闾有图霸天下的野心,这才令孙子调教其后妃以测其专能。吴小姐则对下人行仁义之道,即使寥备兵戈,也是为了防贼驱虎以图自保,并非为了逞强斗勇。如是观之,小姐说要孙某练婢为兵,怕也是笑谈。其二,孙坚虽崇敬先祖孙子,本人却并非孙子。先祖孙子辅佐的是吴王阖闾,而孙某效力的则是大汉朝廷。阖闾可随意指妃为兵,而大汉军制却无女兵。所以,先祖可做之事,孙某却无法为也不能为。其三,如今已是大汉熹平元年,而非天下纷乱的东周。光武帝陛下中兴后早就下过明令,杀害奴婢不可免罪,而作为朝廷命官,孙某又怎敢私刑定人生死,不顾王法颜面?”
听罢孙坚一番解释,吴府上下男女奴婢纷纷彼此点头称赞。
吴小姐则立即抛出了她的下一问:
“请恕民女无礼。孙尉左一句‘朝廷命官’,后一句‘朝廷命官’,但现在也只是县里的一个假尉而已。孙尉虽是孙子后人,但是年代久远,孙家在目下的吴地亦并非显贵。孙尉虽勇智无比,但按目前朝廷升迁制度,怕也难以封侯拜将。敢问孙尉,对未来功名可有打算?”
同样的问题,祖茂已经问过孙坚很多遍了,他的父亲孙钟也问过他很多遍了,连他自己也问过自己很多遍了。现在已经到了对这个恼人的问题作出正式答复的时候了:
“小姐问得好!也恕孙坚妄言几句。目下海内虽大致安定,但形势依然波云诡谲,难以预测。豪族世家虽然把持各地官位,但用人尚亲不尚能,一旦激起民变,恐怕还得靠吾等武官去收拾残局。封侯拜将,虽非孙某所乞,但孙某依然坚信,只要军功显彰,朝廷肯定也定会论功行赏!”
“孙坚,我看你胆子不小,竟敢咒大汉天下还会出赤眉、绿林之乱!”吴小姐嘴里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暗自赞同孙坚对于形势的判断。“党锢之祸”压制贤良无数,即使在远离洛阳政治风暴中心的吴地,很多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如此下去,或将酿成大祸。
“赤眉、绿林之乱或许不会,但胡玉之乱不就在眼前么?”孙坚回答得不卑不亢。
吴小姐点点头。是啊,没有孙坚,她今夜恐怕就要成为胡玉的床弟玩物了。想到这里,吴小姐再将孙坚对于前面几问的回答捋了一遍,终于咬定朱唇,暗下了决心。
大家陷入了一阵短暂而诡异的沉默。
这时候,吴景等人的船队已经很近了。船队上众人的喧嚣声,又将大家的吸引力引了过去。
“姐姐!可安好!……安好……好……”领头船上的一个披铠少年朝着这边大喊,回声在竹林与芦苇荡之间来回激荡。
“小姐安好!……安好……好……”吴小姐本人不便扯破嗓子大喊,回应的事情就由挥舞着火炬与船灯的家丁们代劳了。
不久后,孙坚也看清了船上的来人。船头的少年,想必就是吴小姐的弟弟吴景了。但见那吴景,十五六岁的光景,皮肤白净,双目炯炯,颇有其姐姐之美姿。头上戴着一个两边装饰着一对犀角的兜鍪(注:即头盔),身上的玄甲甲片密集,形似片片叠放之鱼鳞,在炬火照耀下熠熠生辉。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鱼鳞甲?
吴景对着姐姐大喊:“姐姐受惊了,恕小弟解救来迟!但见刚才竹林芦苇之间似有两百多匪贼,此刻他们在何处?”
“小弟,你怎么才来?要知道今夜你差一点就看不到姐姐了!”吴小姐没有回答吴景的提问,反而问起了吴景。
“申时快过了还不见姐姐回府,又不见姐姐发箭示警,小弟便料想可能有事。但事发紧急,来不及向别的宗府借部曲,姐姐又已调走了四成家丁,小弟只好命佃户持锄、镰充数,多点火把以壮声势。刚才未迅速接敌,也是为了不让匪贼迅速看出破绽,以疑兵退贼众。”
孙坚听了吴景的回答,迅速向吴景身后望去,发现果然站在他身边的有一大半是佃户,并非家丁。他又发现他身后其实只跟了三条船,再后面的所谓“船”都是些竹筏子,用绳子拴在大船背后。每条筏子上都插着七八个火炬,又点着几盏灯,远看还真分不出虚实。没想到这小小年纪的吴景也颇会用兵!
吴小姐也看破了吴景的惑敌之道,追问道:“小弟,这招是谁教你的?”
吴景得意地答道:“古代的吴起用兵时就常用疑兵惑敌,而小弟我,就是当代吴子!对了,我们也姓吴啊!哈哈!”
吴小姐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弄得吴景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刚才孙坚为了博得吴小姐的芳心,早就把斩杀发妻的吴起骂得猪狗不如呢?
尴尬中,吴景将视线转移到了孙坚身上。他从孙坚的赤罽帻上立即判断出了后者的身份。吴景立即抱拳:
“这位官爷,了不起!刚才斗匪贼就靠你们两人吗?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在下是吴景吴奋起,因鱼鳞甲在身,不便行大礼,就此大谢官爷!请问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