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铎对邓舍目前处境的推测完全正确。外有重压、内政困窘,邓舍迫切地需要时间给他巩固的机会。他孤身入辽阳,拿准了关铎不会杀他是客观,主观上不得不走出去的内因也是个极大的推动。
再有外因:唇亡齿寒。辽东好比天、丽朝好比地,他的双城居处中央。丽朝好说,它本身实力不济,议和、提防,暂时来讲可保无虞;辽东不同,辽阳一地,不但关系辽东红巾的命运,也关系双城的命运。
数月内,辽阳的得失必见分晓,尘埃一落地,就再没了转圜的余地。值此关键时刻,他怎能不参与进来?还是洪继勋的那句话:“有余地,就有变数;能参与,就有机会。”
变数从哪里来?机会从哪里来?一则实力,二则纵横。他的立场很明确,表面上紧靠关铎,关铎毕竟实力最强,地位最高;私下里,潘、刘不会不拉拢他,他的原则:不主动、不拒绝,把自己当作可居的奇货,怎么说他有高丽数百里之地,军马数万。
由此,得喘息的机会为第一;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地位、找盟友为第二;甚至,他还有借此解决些内部困难的奢望。并非不可以做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各人的手段罢。
辽阳大点的街道,皆铺设有石板,马蹄踩在上边,嗒嗒脆响。他骑在马上,回忆刚才的议事。
小明王去向不明,关铎少了层救援汴梁的重压,二十万大军聚集辽阳,坐吃粮饷,他拖到现在,也该到动手的时候。再等下去,天一冷,仗就难打了。听其口风,打辽南的可能性最大。虽与他的判断相同,其中的变数不能不多加考虑。
方补真的轿子不慌不忙,在前边晃晃悠悠,邓舍耐了性子随在一侧,构思给洪继勋的信该如何去写。关铎给他千套盔甲,可以顺路送信回去。
绕了小半个城,走回到他所住的街道。上午出去时,时间紧促,没细细观看。这会儿发现整条街道不长,住了十来户人家,每座府邸前,都有挺胸凸肚的士卒站岗,看其府前门匾,其中住的尽是军中万户以上的军官。
关铎给他的宅子处在后部,一路上不少站岗的士卒偷偷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十八九岁的总管,别说辽东,整个大宋军中也是罕见。毕千牛很不满,看耍猴儿呢?挣开牛眼,凶狠地逼视他们。邓舍不介意,微笑着对他们一一点头。
到的府前,抬头看见,关铎速度挺快,府门上的横匾已经换了一块儿新的。高高悬挂,鎏金的四个大字,写着:总管邓府。府门口站岗的亲兵跑过来牵马的牵马、开门的开门,一个道:“将军,上午你才出门,就来了个女的,求见将军。”
“女的?”邓舍跳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亲兵,问道:“人呢?”
“府里等着呢。小人请她先回,不愿走,说是关平章叫她来的,等着听将军发遣。”
昨夜送个侍女,今天又来个女的。后天会不会再搭个戏班子过来?邓舍拉拢庆千兴,常用此招,见惯不怪,点点头表示知道。那亲兵问道:“将军见她么?”
虽是关铎送来的,就如礼物、货品一般,你送来,我收下,就足够了。见不见,不急于一时。邓舍有它事要办,暂时没有兴趣,道:“叫她等着吧,先安排地方住下。”
方补真的轿子已经进了府门,方补真探头出来,拱了拱手,道:“卑职先行一步。”邓舍忙回礼,道:“方大人请去,快到中午了,一会儿一起吃饭。”方补真答应声,放下轿帘,自去了。他住府西,邓舍住府东,两个不在一处。
府门前清净许多,邓舍吩咐毕千牛,道:“你出城一趟,叫杨万虎速来见我。”毕千牛应诺,领了两个亲兵,自骑马出城。
穿过院子,来到堂上,趁饭时未到,邓舍先把给洪继勋的信写好。为保密,他两人约定了隐语密码,若有紧急情况,便可采用。
密码不复杂,首先确定了几个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同时制定了针对不同情况的不同方案,按照顺序编订号码。然后选择一首没有重复用字的诗,做为“字验”,比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当需要采取第一号方案时,便在书信中夹一个“锄”字,又在“锄”字边儿盖上邓舍的印章,洪继勋收到信,按照做了记号的字去查方案序列号,就可以明白辽阳现在处在何种情况之中,从而施行对应的计划。
这种隐语的通信方式,自宋朝以来,军中多有运用。即便被截获、或者被别人看到,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可谓简单、实用,唯一不足,通信表达的内容,被局限在了预先制定的既定框框里。
真要是出现预测之外的情况,就只有动用才开始施行、尚且未曾熟悉的另一种密码。这种密码是结合邓舍的见闻,根据邓舍的提议,由洪继勋找到办法、从而制定出来的。比较复杂。先按官话音韵,把声母、韵母、声调都分别按顺序编号。
比如:“向右”,根据编号顺序,“向”的声母可以编为十五,韵母可编为三,“向”的声调是去声,编码是四,则“向”字整个编码是“十五,三,四”,“右”的声母编为十三,韵母编为三十六,声调也是去声,编码是四。则“向右”的指令密码就是“十五,三,四;十三,三十六,四”。
这个声母、韵母的编号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任意改变。不但安全,没有局限,任何内容都可以表达;而且不管距离远近都可使用。远可书信,近战、夜斗则拍掌为记,当着敌人的面,也可以使用。美中不足,复杂、麻烦。
制定出的第一份声母、韵母、声调的编号,绕是邓舍生长北方,官话不错,也足足记了三四天,才算勉强记住。
他尚且如此,更别说军中士卒。士卒们多连字都不识,声母、韵母是什么?两眼黑,一窍不通。再则,士卒们来自五湖四海,官话发音的普及也是个问题。一套灵活、安全的密码,可以保证军机,作用甚大,不能知难而退,那怎么办?想办法解决。
前者可以组织百夫长以上军官秘密培训,后者可以编订《八音字义》之类的书来推行;邓舍来之前,已经安排陈虎、文华国、洪继勋开始着手实施。不过要见成果,想大规模运用的话,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后了。
给洪继勋的信,邓舍写的很费劲。因为其中出了预测之外的事情:汴梁破、小明王生死不知。他一边掐着指头计算声母、韵母、声调,一边尽量精简文字,免得密密麻麻写一纸的数字。直到该吃饭,还没写完。
不好叫方补真久等,便在厢房里,请他入席。方补真不发飙时,还是很好相处的,谈谈笑笑,用完饭,他有午睡的习惯,作揖而别。
邓舍继续回去把信写完。等杨万虎来的空儿,门外亲兵来报,有人送来一封请帖,展开来看,请邓舍晚上赴宴的。语气热情,署名潘美。潘美此人,邓舍知道,乃潘诚的义子。
三个平章里,关、刘皆无兄弟,唯有潘诚兄弟三人。老大潘诚,现在广宁;老二潘信,为广宁翼元帅,也在广宁;老三潘仁,为闾阳翼元帅,离广宁不远。留在城中的潘美,听说现在是辽阳翼元帅府下的一个总管。
由潘美出面来宴请邓舍,一来职位相当,二来年龄相差不大,三来潘美晚辈的身份,不致引起关铎的不满。即便不满,年轻人之间的交往,他也无话可说。同时,不落了邓舍的面子。算是一步妙棋。邓舍拈着请柬瞅了会儿,没料到来的这么快,对辽阳三巨头的微妙关系,多了点把握。
宴请,他不准备去。才来两天,当以稳为上。
又拿起笔,写了封委婉的拒绝信,写道:“将军厚意,奈何昨夜宿醉,今犹未醒。舍,奉旨千里来,鞑子不退,誓不回丽。久闻将军骁勇,舍实仰慕已久。时日且长,留待后日,君不宴舍,舍必请君。”封好了,命亲兵拣选些许双城特产,一并送去。
他这封信,大面儿上看,没问题;细细琢磨,“奉旨千里来”一句最耐人回味。潘美能不能看的懂没关系,潘诚能看懂就行。
潘美算起了个头儿,整个下午,邓舍府中热闹不断。有和潘美一样送请柬的,有亲自前来拜访的。来的请柬、人中,有关铎的嫡系,有邻居,有类似昔日上马贼这样的外系,有邓三旧日的僚友,有邓舍往日的朋友,甚至还有自称乡党的。上到元帅、下到百户、千户,络绎不绝。
送请柬的,邓舍一概婉拒,附带礼物送回;登门来访的,无论职位高低,亲自下阶相迎。来客身份不同,目的不同,邓舍一清二楚,但对来客数量之多没有准备。料来是昨日入城,当天关铎便亲自宴请,引得了许多人的误会,当他做新贵来巴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