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政明渊至始至终都未发一言,从姜昃揭开所有到现在,他的视线就只在凤汐身上停留,连眼帘都没有眨过,此刻听女子的问话,他却是蓦然间抬脚迈步往着凤汐的方向走去。
“小东西……”
他停在女子面前一步远,垂眸凝着凤汐掀唇:“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想过要凤家的人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夏候雪瑶她的确是我的人,早在数年前,便自愿前往无妄巫族。”
“她之所以前往巫族也的确是为了我寻找玲珑玉骨,可这些都并非出于我的意愿,对我来说玲珑玉骨早就不再重要,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拿到,他也不会允许我用玲珑玉骨和他换回身份,而我也从未想过要去和他争和他夺。”
他说着微微顿了顿:“宗政明渊这个名字,我一直没想过占为己有,我也从未想过霸占夺走他的人生,实际那个人生只是他不想要的,这具残缺的躯壳也是他早就不要的,即使玲珑玉骨可以再次替我们转换身份,他也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实发生在我身上,小东西,你可知道那是为什么?”
“……”
凤汐凝着宗政明渊未语,只静静的听着男人的话,那双凤眸里的冷意并未有半分的消减,可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她只那般看着,看着男人的双眼,这刻能从男人的眼中清晰的看到她曾经,在凤城那座山峰上没有看清的东西。
那抹浓烈致极的痛和殇……
宗政明渊蓦然间竟是勾唇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异常灼烈,却也异常的苍白而惨然:“因为这个身体,早就已经肮脏不堪,你不介意百里云霄的过去,即使发生那么多的事,你仍然陪在他身边。所以我想你不介意他,那也必然不会介意这样的我……”
如果她爱的人是他,他相信她必然不会介意的,她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只能顶着别人的躯壳,永远都只能活在黑暗里的人,到底有多么渴望那一线光明出现在自己的世界。
“你什么意思,你……”
凤汐神情微微一震,什么叫做肮脏不堪的身体,什么又叫她不介意祈归哥哥的过去,那必然也不会在意他的过去?那让凤汐本能的想到了一件事,当初祈归哥哥为质时,在邺宫里发生过的事。
即使时隔多年,那些事已然无人再提及,可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数,他是在指,当年祈归哥哥差点受辱的事?
他……
宗政明渊仍然笑着,那笑少了男人与生俱来的冷,多了些艳烈的味道,他轻轻点头,静静颔首:“如你所想,只是,那时候的我没有他那么大的勇气可以毫不犹豫的划伤自己的脸,拿自己的命去拼,我也没有他当年那样的幸运,能够保住自己身为男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其实我哪有什么尊严,这身体根本不是我的,而我却顶着它活了,整整的十七年,我活在那红红的宫墙里,生活在那奢华的太子宫中,享受着万人尊崇朝拜的富贵权力,在外人看来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可我觉得我其实不过是只是生活在黑暗里的一只肮脏老鼠,呵,呵呵……”
男人说着低笑出声,那笑声带着浓浓的自嘲,他垂眸紧锁着女子清瘦而精致的脸庞,看着那双清棱的眸子。
他没有百里云霄那样的勇气,他同样没有她这样的勇气,他没有勇气像她那样去承认所有,他更不能像她一样去正视和面对那段过去,因为他连去了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他将自己困在无尽的黑暗里,毁灭那些曾经毁了他的人,同时也等着他自己被毁灭的那天,到来!!
如果,没有遇到她的话。
凤汐定定的凝着宗政明渊,看着男子寒星般的眸里,那抹浓烈的殇与痛被彻底的掩去,亦定定的看着男人脸上的笑,心中莫名有些发堵,以至于她好半晌都没有出声。
“你说的不错,他只是不甘心而已,他不过是因为永远都无法再拿回自己的身体和身份,而感觉到不甘心,所以他想要我痛苦,所以他想要所有人的都陪着他痛苦,可他说的也没有错,二十几年的恩怨,总也到时是该了结了。”
宗政明渊说着转头看向旁边不远处,此刻仍旧如坨烂泥般,瘫在轿椅上的夏候雪瑶,他视线凝了半晌,一步步走到夏候雪瑶身边。
男人伸手落在女人腐烂的脸庞,那张俊逸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嫌恶,有的只是止水般的平静:“瑶瑶,我早就和你说过,你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现在你明白了,就算你能拿到玲珑玉骨,可那对我来说也根本没有用。”
“不,不会没有用的,怎么可能会没用呢,一定会有用的,只要我能找到玲珑玉骨,那些噩梦就会不会再缠着你,到时你就不用再忍受那样的痛苦,你还会是那个干净的你……”
夏候雪瑶昏浊的眼里淌出颗颗泪滴,此刻竟是拼命的摇着头:“你根本就没有错,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你早就一个人逃掉,你根本不用忍受那些,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这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只要拿到所有的玲珑玉骨,一切都会回到最初,你相信我,会的,一定会,一定会的……”
“没用的……”宗政明渊只重复了三个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没有用呢,怎么可能会没有用……”夏候雪瑶像是痴了般,低低的呢喃着,女人早就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昏浊的泪水如雨水般涌了出来,嘶哑而哀鸣的声音,在寂寂的空地上空不停的盘旋。
那是彻彻底底的崩溃。
那双浑浊的眼里,才燃起的光亮也都在那刻暗了下去。
“你是真的,真的很爱她是么?”
她垂头看着男子落在自己颈间的手,满是疤痕的丑陋嘴角,竟是轻轻的勾起着抹浅的弧度:“如果早知道结果是如此,当初我一定不会,我一定不会选择离开你,我以为我和你,还有很多时间,可原来根本就没有机会……”
“镜尘哥哥,我不奢求你今生能爱我,可如果有来生世,能不能把你的心留给瑶瑶,瑶瑶愿意用生生世世,只换取来生与你相守,镜尘哥哥,来生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到底变成什么样子,瑶瑶都一定会找到你的,能死在你手里,瑶瑶觉得很,很幸福……”
女子嘶哑的声音随着那道清脆的骨断脆响而彻底的消逝,她的眼睛却始终凝着那个站在椅畔的男人,那双昏浊眼瞳里唯一映出的,是男子的那张脸,如刻刀般镌刻入骨,永久的消失,可也永久的定格。
凤汐只静静的看着这幕,看着夏候雪瑶断了气,完全的没了声息,脑子里回荡的是,女人嘶哑的声音,心中却不知是何感受,那个剥她脸皮,断她双腿,害死她族人的女人死了,她却并没有多少的快慰,她的心情异常的平静,平静中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从罗汉破庙里的初见,再到她亲手将她放出牢笼,那个曾经她认为明艳却又狠毒如厮的女人,原来竟也有如此至情至性的一面。
夏候雪瑶的一生,如她所说,颠沛流离,命运多舛,有过困窘低潮,也有过风光明艳,历过艰险曲折,也曾不择手段的机关算尽,这个女人很自信,也很聪明到,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更不曾把任何人放在她的心里,哪怕是她的亲生父母,哪怕是她的血脉亲人。
可是她的心里却又装着一个人。
如此真实的将那个人,装在她心里,她为这个男人杀人,为这个男人不惜将自己变成细作,为这个男人熬过酷刑,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至始到至终,都不曾背叛过。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从那短短的对话里,她隐约间能猜到一些,宗政明渊与夏候雪瑶,他们应该早就认识,且宗政明渊曾经发生过的事,似乎还与夏候雪瑶有关,他救过夏候雪瑶,似乎他会发生那种事也是因为夏候雪瑶,可具体是什么,她无法去猜想。
如今看来,当初在凤城最终救走夏候雪表的人,其实并非姜昃的人,更非婆娑岛的人,应该就是宗政明渊了,那个时候他人也在凤城,也在风云阁,甚至还随大师兄一起追到明镜锋,难怪夏候雪瑶,最终却又回到夜景行的身边,并没有像她所想的,离开夜景行,回到她该回的地方了。
原本那些杂乱无章千回百转的谜,一旦揭开来,却原来都是这么简单,只是在谜题未解开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答案,竟会是如此。
不求你今生爱我,只期许来生与你相守。
到底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让一个如此心甘情愿的为了另一个人去死,到底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让一个人连临死都还如此释然的笑着,到底又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让她连死去时,都还露出那样幸福的目光,都还在期许着来生,可以和他相守?
死,对于她来说是种结局,大概也是种解脱。
那么姜昃呢?
凤汐侧头看向姜昃,男人的脸色并不太好看,她想这或许是因为,他有些失望竟没能亲手揭开宗政明渊的那些过往,没能看到这个宗政明渊真正痛苦和难受的表情?
她想应该是的。
在此之前她看不懂姜昃,可现在她似乎有些看明白了,她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当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以后,心中的不甘逐渐变成怨恨,这么多年来日积越累,却仍找不到那条可以让他顺心舒解的路。
所以他选择,疯狂的毁灭!!
宗政明渊收手在夏候雪瑶脸上轻抚而过,女人的眼帘缓缓的磕合,他转头看向姜昃:“你想揭开的,现在都已经揭开,你想报复的人,说到底是抢走你身体夺走你身份的我,现在所有事已经如你所愿了,今日我来此和你的目的一样,也是想和你做个了断。”
“了断?”
姜昃看着他笑了:“你打算怎么和本尊了断,将身份还给本尊,将身体还给本尊,还是亲手灭了无妄巫族,亲手杀了无妄巫族所有的人?就算你打算这样做你觉得本尊会在意他们的生死么?真正应该在意的人,不应该是你才对?”
“汐儿,现在你知道本尊要你来看的到底什么戏了?这出戏如何,无妄巫族真正的少主十七年后重回巫族,率人攻打无妄之城,亲手将无妄巫族的所有人全都屠个干干净净,你说,这是不是真的很有意思呢?”
“……”
凤汐看着姜昃,又看了看宗政明渊,微微垂了眼眸,直到此时,方才浅浅的开口:“的确是很有意思,也的确出乎我的预料,可我想他要除掉的人,应该还要加上一个你才对。”
“呵,呵呵,他调集大军进入黑色沼域,你难道不觉得,他要除掉的人不止是无妄巫族的人也不止是我,还有今天这里所有的人?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大方而开诚布公的,承认所有的事了你说是不是?”
姜昃煞有介事的问,忽尔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对汐儿你做什么的,我们互换了身体和身份,可是我们的眼光却是出奇的一致,本尊想要不惜一切的带你走,而他也对你真正上了心,所以……”
男人身形骤然闪动,众人眼都未眨他却已出现在凤汐的身边,右手落在凤汐手臂,五指紧紧的握着女子手臂笑:“所以,只要有你在,本尊想他也不会对本尊做什么的。”
这是想要拿她来当人质,威胁宗政明渊?
“你真的觉得,拿住我就能够威胁到他?”凤汐声音里带着些许讽刺,并没有任何反抗举动,千菩提与沐白寒舟却都是脸色骤沉大变,然则因凤汐在姜昃的手中,几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女子的声音很平静,半点没有被拿为人质的自觉:“无妄巫族,说到底是他出生的地方,这无妄巫族所有的人身体里都流着和他相同的血,你凭什么觉得他会照你所想的,屠尽他的族人呢?”
“如果真的是如此,他根本没必要当众承认这些不是么,况且我觉得他不是个愚蠢的人,不会像你想的那么天真,以为只要除掉这里所有的人,就能让这个秘密永远永远的掩埋在此,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今日在场这么多人,也不可能会是他任意能屠杀的人。
“而有些事就算能骗得别人,能瞒得过别人,最终却都瞒不过自己,更骗不过自己。你觉得你是最无辜的的受害者,你觉得是他抢走了你的身体,夺走你的身份,彻底的毁掉了你的人生,可我觉得,真正毁掉你人生的人,说到底其实是你自己。”
凤汐清棱的凤眸扫过姜昃,最后却是定格在宗政明渊身上:“我不知道你们为何会互换身份,我也不知道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可是十七年前,他和你一样,都不过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而已,我想当年的他不会有那样的能力做出这样的事。”
十七年。
她相信这十七年来宗政明渊并不会比他好过哪怕一星半点。
十七年前的一场易魂,交错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也彻底改变了彼时这两个男人原本应该有的人生轨迹。
可至少,从宗政明渊的脸上,她看不到因而带来的任何欣喜,她看不到他成为西晋太子,成为晋皇后对权利浮华的贪婪和欲望,相反她从他的眼里能够清楚看到的是他的痛苦,沉沦在黑暗中挣扎的痛苦,人生完全没有希望的痛苦,难怪当初他会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而如果这真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且是宗政明渊早就知晓的计划。整个巫族不可能尽在姜昃的掌控之中,巫族中人也不可能对两人易魂之事,竟然半点都不知情,竟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这件事。
若然真是场蓄谋已久的计划,反而整个西晋,应早就在巫族掌控之中,他这个真正的西晋太子,应也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不可能还好好活到今天,至少宗政明渊如果真的知晓这个计划,知道这是场预谋,他不可能任由姜昃完全的掌控巫族却什么都不做。
宗政明渊会不会选择和姜昃一样的疯狂她并不知道,可至少她知道,宗政明渊愿意碰夏候雪瑶,那代表着他仍旧会痛,会殇,仍旧会难过,仍旧还有心里柔软的地方,他至少绝对不会像姜昃一样的丧心病狂。
“怎么,到了此时此刻,你觉得他还有别的选择么?”
姜昃大笑着在凤汐耳畔回:“他说的很对,他满身肮脏早就洗不干净,他注定只能像个老鼠一样活在阴暗的角落里,这辈子都得不到解脱,所以,我才选择在这里,揭开他的所有啊……”
“可惜的是,汐儿的表现,让本尊不是很满意,到了此时此刻,你竟然还相信他的说词,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相信凤家的覆灭与他无关么?”
“有时本尊觉得你很聪明,可有时本尊又觉得你很傻你知不知道?”男人握着凤汐的手臂,一点一点收紧,他捏得极紧,低沉的声音也因此已染上了些许的戾气。
“你不相信本尊的话,你不相信他才是害死凤家九族的凶手,你不相信百里云霄才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你是想告诉本尊,你要选择他们,不会和本尊离开是么,可如果,本尊能够给你,你最想要的呢?”
“你并不是我,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凤汐沉吟了半晌看着姜昃,开口。
姜昃再次勾唇笑了,男人满头白发肆意随风舞动着:“本尊当然知道你想要什么,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那七枚玲珑玉骨真正的秘密,那可是连他这个真正的巫族少主,都不知道的……”
男人的声音陡然间消失,他再次偏头至女子的耳畔之间,唇未动,然则却有另外一道声音,穿透虚空堪堪落进凤汐的耳中,短短话语,却让她整个都如被雷击中般怔忡在当场。
“如何,你现在明白了,除了本尊,再没有人能带你回去,也再没有人能够帮你,现在你还要坚持你的选择么?”
姜昃垂望女子脸上震惊的表情,笑意盎然加深:“汐儿现在明白,本尊到底想做什么了,和我一起离开,至于他们,这些人的生死你又何须在意呢,就算宗政明渊不杀他们,他们今日也注定不可能再离开这座无妄之城,从他们踏进这里的那刻起,便注定了要死在这里。”
“你做了什么?”凤汐回神侧头,冷冷看向姜昃。
“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
男人嘴角绽着妖冶至极的笑,捏着凤汐命门的手微微用力,凤汐手腕灵动脱开钳制,指尖蓝芒反刺向姜昃,然则就在此时,她脚下却是突的一空,整个人都失重往下坠去。
“丫头……”
“小师妹……”
“小姐……”
“簪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