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天冷了,苗家院子里的杏树把最后一片叶子抛下。孤零零的、枯黄的叶片随风在院子里飘悠,它以为风能把它带出院子,没有,把它扔在了窗台上,屋里的主人在摔东西,那声音震耳如雷,它单薄的躯干随着那刺耳的声音颤栗。
苗简已咆哮的声音飞出了屋子,冲进了火房,薛婶正在给苗先生烧水,她攥着空暖瓶的手在哆嗦,苗家这是怎么啦?这几个月一点也不肃静,邻里邻居没有一个敢靠前的,甚至,这几天还有人往苗家院里扔死猫死狗,都是那个女人闹得……薛婶叹息着,埋怨着,心里默默祈祷:“太太呀,您快救救苗家吧,您快救救少爷吧,他疯了。”
风撩着苗先生书屋的门和窗户,灯光穿过窗户跑到了院子里,苗先生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他好久都没有出门了,他的脸色蜡黄,那种没有见过阳光的黄;他的眼睛使劲闭着,眉头使劲锁着,凹陷的双颊,皱巴巴的一张脸,像一条丝瓜秧子;他的身体蜷坐在扶手椅子里,鞋子扔在身前的桌子底下;长袍衣摆耷拉在椅子腿上,随着从门扇与窗棂缝隙钻进屋里的一点风摇摆;他的右胳膊肘立在桌子上,瘦骨伶仃的手托着他尖窄的下巴颏;左手捂在他左肋骨的方向,不知是天冷的缘故,还是由于生气,旧伤口隐隐作疼。
薛婶站在苗先生的书屋门外,她的双手里捧着暖瓶,一双小脚在地面上碾着,试探性地往前走一步,再后退半步;她的眼神穿过窗户往屋里探探,又垂下去,咂咂嘴角小声念叨:“苗先生,水开了,给您送进去吗?”
苗先生没有应声,他似乎没听见薛婶的声音。
风捶打着院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门,薛婶紧张地向门洞子方向瞭了一眼,陡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墙头上一闪,吓得薛婶惊叫了一声:“有人……苗先生,有人。”
苗先生“腾”踢蹬上鞋子,他的动作有点急,桌上的马提灯被他前穹的身体撞了一下,差点掉到地上,他疾速弯腰撅腚伸手抓住了马提灯的把手,骤然,他沉默,他知道,那绝不是表弟姚訾顺,他来都是走正门;也不是鬼子,鬼子闯入民宅恨不得敲锣打鼓,恨不得让青峰镇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他们的野蛮与嚣张。上个月林家闯进了鬼子,他听到了,也看到了,却无能为力;是苗家的仇人来打击报复吗?哪儿来的仇?是抗日锄奸团的人吗?来的正好。姓孙的女人做了汉奸,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可惜那个女人已经不住在苗家了。
苗先生把身体缓缓退回了椅子旁边,又坐下了。
听到屋里没有了动静,薛婶把暖瓶抱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敲了敲门。
“薛嫂,您进来吧,门没关。”
薛婶用胳膊肘推开门,低垂着头走近苗先生,把手里捧着的暖瓶轻轻放在桌子上,“苗先生,刚刚……”
苗先生打断了薛婶的话,“今夜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是你眼花了,看错了。”
薛婶皱皱眉梢,抬了一下头,她想说看得真真的,是一个人,蒙着一块黑布的脸上露着一双大眼睛,她张张嘴没有说,她看到苗先生脸上没有一丝惊慌,反而闪过一丝久违的微笑,她明白了,苗先生相信她的话,而不想让她说出去,那个蒙面人也许是先生认识的人。
“没事了,薛嫂,您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
“好,俺走了……”薛婶用腰上系着的围裙擦擦手,转身准备离去,她不放心地瞄瞄桌上的灯,灯里的煤油见底了,全凭那根浸着油的线绳维持着那点光。
“苗先生,给您加点灯油吗?”
“不用了。”苗先生嘴里这三个字很清楚,蓦地,他换了一种担忧的口气问:“薛嫂,简已怎么样了?他安静点了吗?”
薛婶停下了脚步,嗫嗫嚅嚅:“好多了,少爷闹过了,哭过了,累了睡了,俺给他收拾了一下屋子,看到他没脱衣服躺在炕上睡了……少爷的炕和您的炕都烧了劈柴,很暖和,先生,您也早早休息吧。”
“谢谢您薛嫂,苗家幸亏有您和曲大哥。简已……您们多上点心,他,他毕竟是苗家的唯一……”苗先生语气哽咽,他不敢再说下去,眼泪已经溢满他深深的双目。
听着苗先生伤心的声音,薛婶弓下了腰,把一双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揉搓着。她在苗家十几年了,苗太太和苗先生对她很好,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少爷再有不是,她都能够原谅,少爷还小不懂事,被孙香香那个女人带坏了。那个女人离开了苗家,本以为是好事,没承想少爷变得疯疯癫癫,每天都要拿着家把什出气,吃饭的碗都快被他摔没了。
“苗先生,俺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薛嫂,您说吧,俺听着呢。”苗先生把双手离开了桌子,脊背往椅背上靠了靠,睁开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马提灯。
“苗先生,把丫头和小九儿接回苗家来吧。”
前天,薛婶去林家看过林伯母,林伯母的额头留下了一个竖着的刀疤,是从头发根到印堂,那么清晰,又那么深。林伯说这是鬼子留给林家的仇恨,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忘记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是孙香香带着鬼子闯进了林家,为了保护三个孩子,林家老两口都受了伤。看着林伯气愤难消的样子,薛婶没敢提丫头回苗家的事情,再说这件事她还没有跟苗先生说过,她只是一个佣人,怎么能够替主家决定这么大的事儿?
苗先生明白薛婶的意思,薛婶向着主家,丫头是太太相中的儿媳妇,他心里何尝不想让丫头回到苗家?近来,他天天趴着后山墙往林家院门口张望,期待林伯走出院门,一抬头看到他,与他热情地打招呼,和以前一样喊他一声:“苗先生好。”他没等来林伯,也没看到丫头和小白瓜,林家院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再走南门,怕什么吗?是怕见到苗家的人吗?更确切地说,是讨厌与他苗家人说话。
远远地听着丫头的脚步声停在剃头铺子门口,听着她与瓢爷打招呼:“瓢爷,您好。”
瓢爷见了丫头像是见了自己的女儿,爽朗地笑着:“丫头,回来了,今天冷不冷呀?”
天亮了,苗先生在他的书屋坐了一宿,桌上的灯熬尽了油,灭了;他的腿麻了,胳膊麻了,腰也麻了,他站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听听院里的声音,只有风刮着几片树叶和树枝在墙根东碰西撞;简已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也许还睡着,他睡着比醒着好,希望他做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一个让他记不住的梦;薛婶在火房做饭,熬玉米粥的香气窜进了院子,飘进了他的书屋,钻进了他的鼻腔,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肚子在叫,叫了多久了?不知道,昨天的茶水在他肚子里翻腾、撞击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了早饭,苗先生又回到书屋,坐了半天,想了半天,一个多月了他都没有走出自家院子,最后他还是决定去街上走走。
苗先生清瘦的身体穿过院子,踏进了面馆。这个时候面馆里坐着几个客人,都是本镇上的掌柜的,他们看到苗先生,欠欠身体,抬起胳膊打了一个招呼:“苗先生您好,天冷了,还是您铺子暖和,吃碗面,喝口热乎乎的汤……”
出于礼貌,苗先生咧了咧嘴角:“好,大家慢坐,慢吃……”
这一些掌柜的平常不来苗家面馆吃饭,最近他们经常来,他们一定是来探听什么消息的,或者是来看他苗家笑话的。
苗家出了一块臭骨头,这块臭骨头破坏了苗家的门风,别人说三道四很正常;苗先生不会与任何人结仇,不至于结仇;更不想得罪街坊邻居,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家有难邻里帮,他太太出殡时大家都来帮忙,有的还送来几斤绿豆,或者一舀子小米,或者一捆纸钱……他记得大家的好。
看到苗先生,曲伯脸上堆满了笑褶,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他为苗先生高兴,终于走出了那间黑乎乎的屋子;为他自个高兴,那个让人讨厌的女人终于离开了苗家,他可以安心地在苗家长久地待下去。
曲伯一边用袄袖擦着手里的算盘,一边瞧着苗先生说:“苗先生,咱们面馆生意比先前好多了,有钱买煤了,挺好的。”
“好,好,多存点煤,这天冷了。”苗先生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曲伯的话,他的眼睛直视着店门外面的街道,街道上光秃秃的树被风刮弯了,倾斜的树梢敲打着它旁边的屋檐。
“苗先生,您要出去吗?您身上有旧(伤)病,怕生气,怕累,怕冷……”曲伯说着放下手里的算盘,绕出柜台,疾走了几步,窜到苗先生的身前,伸手拉开了门,嘴里絮叨着:“今天天气冷,您注意身体,瞧瞧您,就两个月的时间瘦了不少,您身上这件长褂像极了神父的黑袍,又肥又长……”
随着敞开的店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苗先生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锁锁脖子,这天怎么这么冷?秋末冬初,往年一个冬季他都是穿着这身长褂,也没有感觉这么冷。苗先生的脚步没有迟疑,走下了台阶,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是风的力量,风把他孤零零扔在了大街上。
看着空荡荡的大街,苗先生又黯然神伤,冷冷的风把街上的人扫没了。这个季节,如果是在太平年月,还能看到生着炉子的锅灶,各种各样食品冒着油腥子,闻着都馋人;山东大枣摆满大街小巷,一筐一筐闪着红星星,花一文钱,一双手捧不过来,顺着宽大的指头缝跑;还有冻梨,咬一口甜倒牙;还有一罐一罐高粱酒,喝一口浑身热乎乎的,不怕凛冽的寒风。
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墙角围拢着几个孩子,苗先生的眼睛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一个捏糖人的蹲坐在一个废弃的石碾子上,他的腿边放着一个铁炉子,炉子上熬制着糖稀,糖人师傅手里擎着两根竹子,把竹子在糖稀里滚滚,拿在手里转转,一个活灵活现的动物展现在孩子们面前,引起一串串欢乐的笑声。
苗先生想起了他的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糖人,花一个铜板买一串,递到儿子的手里。
“爹,您先尝尝,很甜……”儿子吸溜着冻得紫红的小鼻子,踮着脚尖,把金黄黄的小糖人举在他的眼前。
苗先生弯下腰盯着儿子的脸,嘴巴向糖人撅了撅,假装舔了一下,直起腰,爱抚着儿子的小圆脑袋,他一脸幸福,一脸享受,即使没有吃到,心里也是甜的,为年幼懂事的儿子高兴。
唉,儿子已经长大,他变了,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可爱的孩子,就像一棵长歪了的小树,本可以给他修修乱枝,自己没有那么做。任由他变得唯我独尊,骄傲自满,固步自封;心胸狭隘,凡是不顺心如意就迁怒别人;没有一点爱心,不,他只爱他自己和那个女人。
捏糖人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子,他下巴颏上那缕灰白色的胡须上黏着溅起的糖稀;又高又圆的鹳骨紫红色,那是太阳晒红的,这是渔家独有的肤色,怎么看这个老头都像个渔夫;两条眉毛不是黑色的,掺和百分之六十的白色,每一根都很长;偶尔抬起下陷的双目,两道犀利的光从他眸子里射出来,似乎能穿透人的身体;一个瓜皮毡子帽子扣在他的大脑袋上,四周扎煞着卷卷曲曲的、灰乎乎的头发;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长袍露着灰色的棉花,油乎乎的看不清它的本色;一双棉布鞋已经破碎不堪,露着脚指头。
几个孩子手里举着糖人嘻嘻哈哈笑着离去,有个孩子站在那儿没动,一双灵动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冒着烟的糖锅子,小脸冻得通红,腮帮子鼓鼓着,舌头在小嘴里打转转。
苗先生背着双手,往前猫猫腰,这个孩子不是小白瓜吗?
“白瓜……”苗先生心里生起一点喜悦。
白家房子被烧了,他托曲伯打听白家的情况,伤到谁了没有?曲伯说白瓜和丫头他们平安无事,三个孩子又住进了林家,他也就放心了。
听到苗先生的声音小白瓜扭过了头,看了一眼苗先生,小眼珠子里闪着陌生,小嘴嘟囔了半天,用蚊子般的声音不情愿地喊了一声:“苗先生好。”
苗先生的笑脸收了起来,小白瓜不再是那个见了他高兴得又蹦又跳的、顽皮的孩子了,小脸上多了这个岁数不该有的成熟。
“小白瓜,先生给你买个糖人好吗?”苗先生把脸探到小白瓜的眼前。
小白瓜摇摇头,摆摆手,“不,俺不要,俺回家了。”扔下这句话,小白瓜头也不回地、极快地向剃头铺子方向跑去。
糖人师傅手里举着一个糖人,他的眼睛追着小白瓜的背影,许久,想起眼前还有一个大人,急速把一只手背到身后摸了摸,摸出一块大石头放在他坐着的石碾子旁边,扭脸瞅了一眼苗先生,说:“坐会吧,看您也是一个闲人,听那个孩子喊您先生,不知您能不能与俺这个大字不认一个的粗人坐坐?”
看着眼前这块方方正正的石头,苗先生瞪大了眼睛,眼前的老头不是凡人,这块石头至少有三十多斤的样子,他拿着它就像拿着一块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