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尽处起长歌

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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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浅深桃花深浅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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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知道皇后懿旨即将到来的盛颜,此时正带着父亲当年留下的经卷,送到仁粹宫去。

瑞王尚诫那冰凉的咒语似乎还在耳边,她想着瑞王尚诫刚刚那个拥抱,她心口横亘着恐惧与悲哀,所以精神恍惚,脸色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在仁粹宫门口,内侍景桓拦住了她,说:“德妃娘娘,陛下有令,今日没空见您了,您留下东西就可以回去。”

盛颜情绪恍惚,糊里糊涂地交了东西给景桓,然后茫然站在宫门口许久,才渐渐感觉到有些难以抑制的恐惧,从自己的心底如污血一般缓缓流出。

她想着刚刚在禁苑柳树下的情形,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桓公公,那东西非常重要,或许,还是我直接交给陛下比较好?”

景桓摇头道:“陛下亲口吩咐了,不见德妃,您还是先回去吧。”

“可……”她又无法说出内情,只能看着景桓将东西送进去,而她被挡在宫门之外,仁粹宫再无任何动静。

她的身体渐渐冰冷起来,寒气从胸口蔓延到指尖,在这个灿烂的初秋午后,金色的阳光洒遍她全身,她却如坠入深渊。

她站在仁粹宫门口,一直站着,一动不动。直到黄昏斜晖笼罩在她身上,她的脚已经僵直,腰背痛得几乎无法动弹一下,可她依然固执地等在那里。

仁粹宫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任何人理会她。

终于,景泰走出宫门,向她走来。

他说:“盛德妃,圣上对您已有安置,德妃回宫听命去吧。”

盛颜在这里僵站久了,脑子一片混沌,看着他许久,才喃喃说:“景泰公公,无论陛下如何处置我,可我想求陛下,至少告诉我那最后的结果……”

景泰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所谓最后的结果是怎么回事。

盛颜望着他,枯槁的神情中满是哀恳:“请你帮我对陛下说一说好吗?我自知罪责深重,无论陛下如何处置都无怨无悔,可今生今世……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下这件事……”

景泰见她眼泪簌簌而下,那脸上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击垮了她整个人。他那强行硬起来的心肠也不由软化了,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德妃稍等。”

他转身又进内去了。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宫门口,毫无生气地等待着。

然而,直到暮色四合,尚训的回答,始终没有到来。

宫中的灯火已经点亮,仁粹宫临水,灯火在水面上下浮动,一时如天上仙阙,波光渺渺之中光华无限。

景泰在宫内望了望,见盛颜摇摇欲坠的身影却依然固执地守在那里,叹了口气,拉过一个小宫女对她吩咐了皇帝的意思。

小宫女匆匆从侧门跑出,往朝晴宫方向而去。不多久,皇后宫中的内侍就过来了,手中拿着的正是皇后懿旨。在朝晴宫久候德妃不至的内侍,直接就找到这边来了。

盛颜僵硬的身体已经无法跪下听旨,雕菰红了眼圈,扶着她勉强跪在地上,听到那一道懿旨,将她们发往云澄宫,立即起身。

接旨之后,景泰才从里面出来,帮着雕菰将盛颜扶起,说:“德妃娘娘,走吧,陛下说了,再不见您了。”

“那么……我爹呢?”她颤声问。

景泰摸不着头脑,只能摇了摇头,说:“陛下没有话和德妃娘娘说。”

“恭送德妃娘娘。”后面的宫人们持灯向她行礼。

蜡烛火焰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照得她前方的路,迷失在黑暗之中,一片诡谲。

人世变化,往往比浮云更快。尤其是倚仗着君王宠幸而起落的宫廷女子,更是命运变幻,难以预知。

前一日还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宫中所有事情,只带了贴身宫女雕菰前往云澄宫。

云澄宫坐落在离京城十数里之遥的紫毂山,依山而建,错落分布。行宫之前三里处,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迹“云澄霞蔚”,所以宫里人称这里为云澄宫。

盛颜下了辇驾,茫然回身四顾。

此时正是黄昏,京城静静地铺在紫縠山下,秋阳酷烈,虽然已经是傍晚,可四面热风卷来,天气如沸。

盛颜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尚训遣到这里。

身陷宫廷的时候,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走出那道宫门。然而现在看来,有些人,确实能将一切控制在指掌之中。

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扭转了她的命运,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发现他们的行迹,他是故意的。

这是他对自己不守承诺的报复吗?

而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做。

其实,论居住环境,这里比宫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临水而设,现在是初秋,整个宫中绿意森森,傍晚时水殿风来,清凉一片。

盛颜站在瀑布边看着永远不会停息的瀑布,绝望地想,这一辈子,恐怕要在这里等到自己满头白发,等到死亡结束一切吧。

到云澄宫之后的第一个晚上,盛颜在瀑布旁边的小阁中,一个人卧着听窗外瀑布哗哗哗哗地流着。京城那么热的天气,这里却是寒意遍身。

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秋,屋顶遍是漏洞,她与母亲将床移到屋子里唯一没有顶漏的地方,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而如今她躺在小阁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声对着空气说,娘,我们微贱时,肯定连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书宰相还高,我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的行宫,我的人生再不需要辛劳,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夜色浓重,云澄宫在阴暗的天色中,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

瀑布的声音,在整座宫中隐隐回响,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静的。

瑞王从马车上下来,前面正是云澄宫的侧门,他负手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不多久,里面有人轻轻开门出来,跪拜:“铁霏见过王爷。”

他微微点头,低声问:“没有人怀疑到你吧?”

“应该没有纰漏。行宫里守卫本来就少,这次德妃被贬到这边,新增的守卫又是各队里抽调的,以前绝对没人见过我们这些人,王爷可以放心。”

瑞王示意他起来,然后两人缓缓步进行宫,一路上只有几个稀落的守卫,见到他们纷纷行礼,都是瑞王麾下锦卫军的人。

“她……现在怎么样?”

“德妃看风景累了,今晚就宿在凌虚阁,靠近瀑布那边。她处变不惊,也并没有过分伤悲,如今已经睡下了。”铁霏低声道。

瑞王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上了瀑布前的悬崖,凌虚阁就在瀑布的腰间,夜晚中更加寒意逼人。瑞王无奈地皱眉想,居然在这么凶险的地方睡着,也不怕噩梦。

不过,或许对她来说,目前的处境已经是最大的噩梦了,估计也不在乎了吧。

沿着石阶直上,到了楼阁之前,他轻轻推门进去。睡在外间的雕菰有点醒觉,刚刚爬起来问了一句“谁”的时候,铁霏已经将她的口捂住,拖了出去。

雕菰瞬间惊恐,但在隐约灯火下看见来人的身影后,便放弃了所有反抗,只任由他将自己带出去。

他进了内阁,看见烟罗一般柔软朦胧的帐子,垂在内堂。瀑布带起水风无数,从窗缝间漏进来,这些帐子就这样在暗夜中缓缓地飘摇着,如同云雾来来去去。

他走进这些丝绢的云雾中,接近了沉睡中的盛颜。

刚刚雕菰的声音,淹没在瀑布的水声中,她并没有听到。在珊瑚色的枕头上,她黑色的浓密长发散乱着,衬托得脸色素净苍白,玉石一样。

他看了又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睡觉的人一样,只是这样看着。

十年前的梦,终于静静呈现在他面前,伸手可及。

瀑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哗啦哗啦,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动荡不安的,唯有她安静地睡在这里,和他身体中静静流淌的血一样温暖而和缓。

他坐在她旁边,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却发现自己叫惯了她德妃,竟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

无法出声,良久,他将旁边的宫灯点燃,移了过来,轻轻地执起她的手,让她惊醒。

盛颜在恍惚的睡梦中,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烛光波动,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觉迷惘,低低地叫了一声:“圣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恼怒涌上来,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大力道,那疼痛让盛颜一下子惊醒过来。

她猛地坐起来,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惊愕得睁大了眼,低低地叫出来:“你?”

瑞王放开她,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说:“是我。”

盛颜不知所措地抱着被子,挡在自己面前,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问:“不知……瑞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这个样子,笑了出来,说:“你已经做德妃做习惯了吧,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开口还是这样的腔调……”

停了一停,他又说,“以后别这样说了吧,我不喜欢。”

“以后?”盛颜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瑞王看着她,微笑着问,“你想要一辈子在这里待着,做你冠冕堂皇又终身不见天颜的德妃,还是跟我离开,做我的妻子?”

盛颜大惊失色,问:“跟你走?”

“对,带你走……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你,终究还是我的。”他贴近她,对着她,清清楚楚地说,“虽然中间有过一些曲折,虽然你曾经是德妃,但是只要我们都忘记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疯了?!”盛颜受惊过度,口不择言,居然冲口而出。

他笑了出来,说:“你就当我疯了吧,不过,我想你在这里待下去,也会疯掉的。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守着这座空荡荡的行宫活下去?”

盛颜仰头四顾,空空的楼中回响着外面瀑布的声音,显得更加幽深。

真的,就这样被抛弃在这里,一生一世吗?

一辈子还这样漫长,难道要让这黑暗阴冷的寂寞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躯,断送这一生吗?

她打了个寒噤,慢慢地回头看着瑞王。

他微笑着,在此时不停颤动的烛光中,面容清俊慑人,叫人心动。

他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是她曾经幻想过想要托付一生的人,是今生今世,第一个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的人。

为什么兜兜转转,如今她已经是朝廷的德妃,如今她即将面对一辈子的寂寞孤独,如今两人成了这样,他却愿意对她说出这样的承诺。

看她神情低落,瑞王了然地微笑着,重新又执起她的手,说道:“走吧,我许你一世繁华,终身幸福。”

“你……是故意的。”她低声说。

瑞王稍稍一顿,然后说:“对,我是有意的,不过没想到皇上反应这么迅速。我还以为他会犹豫一下,或者更迟一点才会想好怎么处置你。”他笑了出来,“宫里的消息,果然是传得最快的,连故意散播谣言都不需要。”

盛颜心中一凉,低声问:“若这次圣上不是将我贬到这边,而是让你我身败名裂,或者赐死我呢?”

瑞王微微笑着,他凉薄的唇角上扬,看起来五官尤其动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我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去尼姑庵中把没有头发的你接出来而已。”

盛颜咬住下唇不说话。

“况且……”他伸手去抱她的肩,低声说,“就算你被赐死,难道我就不能偷天换日?”

盛颜本来仰着头看他,如今被他拥在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她睫毛浓密,在暗影中,长长地覆盖着眼睛,微微颤抖。在这样的暗夜中,她皮肤异样的白,冰雪一样让人感觉到微凉,而头发又异样浓黑。黑与白之间过渡的,唯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嘴唇,柔软娇艳。

瑞王看着那一点红色的唇,觉得胸口的热气渐渐冒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她。他将她抵在床头,俯下头去亲吻她的唇,嘴角贴上她柔软如花瓣的双唇,只觉得身下人身躯微微一颤,但是却并没有用力挣扎,她身体柔软,无力地被他压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伸手,抚入她的衣中,像是渴求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一般,他从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自她的领口探入,顺着她的胸口,慢慢地辗转亲吻下去。

“不……我不能……”她的十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背,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可他却越发用力地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手指隔着薄薄的纱衣,顺着她微凸的脊椎慢慢地滑下去,直到纤细的腰,他用力地抱紧她,像是要将一朵花挤出甘美的汁液。

她根本无法动弹,唯有双手徒劳地想要拆解他拥抱自己的手臂。但他的手已经顺着她的手腕滑了上来,将她的十指紧紧扣住,举过她的头顶,将她压倒在床。

即使纵马北疆,在昏天黑地的沙尘中厮杀时,瑞王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时这么快,血脉中的血行太急促,让他开始微微喘息起来,他亲吻盛颜的脖颈,感觉到她的血隐隐游走在皮肤下,他心口有莫名其妙的血流涌过,感觉彼此的血脉可以流到一起,像是两个人使用着同一颗心一般,像是连呼吸都可以相通。

盛颜觉得害怕极了,她紧闭上眼不去看,可身体的感觉不能骗人,她的呼吸却依然还是渐渐沉重起来了。

他的手,缓缓顺着她的腰抚摸下来,那摩挲的感觉让她浑身瘫软,身子渐渐灼热起来。

可,就在这时,盛颜眼前,一刹那间闪过了父亲留下的那些混乱字码。

她父亲的冤屈,就在即将揭开的时刻,她却身陷此处,无法再为父亲申冤。

这些年她和母亲的委屈,若现在不能揪出幕后真相,讨回她们所承受的不公,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留在这里,或许皇帝还能想起她来,顾念她曾为此事所做的一切,在揭开她母妃死因的同时,也能为她的父亲平反,洗去他的冤屈。

可如果,她现在跟着瑞王潜逃,她的父亲,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不会这么天真,认为皇帝会再召她回去。但她也不愿自私孤绝,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让父亲沉冤难雪。

好歹,她得知道,父亲潦倒亡于任上,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她与母亲这些年的苦难,又究竟是谁造成的。

她得留在这里,只有这里,才是唯一还能接近皇帝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知道真相的地方。

她的牙齿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弥漫的同时,疼痛也刹那间在全身一激。她凭借这一刹那的灵光,用力将瑞王推开一点,低声说:“不要强迫我,我……恨你。”

瑞王身子一僵,没料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凌乱地喘息着,互相看着对方,却都不发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着她,微微冷笑出来:“恨我?”

她将头偏向一边,不说话,只有胸口起伏,呼吸紊乱。

他将她的肩扳过来,让她正视自己,大怒:“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恨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吗?”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点惊惧,但依然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你只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被自己的弟弟抢走,所以觉得不满,觉得不甘心,固执地想要夺回来——即使我不是一个东西,我是一个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诫暴怒地摔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凉如水,外面瀑布的声音还在哗哗作响,山中水边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觉得刚刚的狂热自身上退去,身子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这哗哗的水声,让他们都想起了当初那一场暴雨。也不知那些疾风骤雨,折损了多少娇艳桃花。

绝望的情绪笼罩了盛颜,她明知自己正在摧毁刻骨铭心的那一场春日邂逅,可她依然还是不得不绝望地开口,拒绝他。

“我不会跟你走的。”盛颜喃喃却坚决地说道,“你这次要是将我带了出去,妃嫔私自潜逃是死罪,必定会牵连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潜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宠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贬到行宫,以后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也没有再回宫的可能了。所以谁也难保你不会因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尽……而且,这瀑布一路流出行宫,汇入外面的湍急长河,尸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颜默然无语。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脚下床去,推窗看外面的瀑布。

窗户一开,夜风就夹杂着水雾,骤然飘进来,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横斜飘飞,直欲飞去。

瑞王看着她沉默凝视着瀑布的侧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隐隐的惊惧。

他走过去,将她的手腕握住,说:“这么冷的风,还是别开窗了。”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盛颜抬头看他,低声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留在这里,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瑞王了然地微笑着,拖着她的手腕,带她回身在桌边坐下。晕黄的灯光透过宫灯外薄薄的纱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层灿烂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视。

他盯着她,凝视好久,忽然在心里想,她说的,到底是否正确呢?

他真的是因为不甘心永远被弟弟抢了东西,所以想要夺走他喜欢的人吗?

但,大雨中,桃花下,她与他的弟弟毫无关系的时候,他依然郑重地向她求亲,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和一个女子,相守一辈子。

而且——

“你曾亲口告诉我,你是以为进宫会遇到我,所以才会进去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是的……”她沉默着,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轻轻摇头,说,“但现在我不会跟你离开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瑞王脸色一沉,缓缓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与尚训母妃之死有关,因为,我想留待那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

然而她不能说。宫廷嫔妃的死,与外臣有了联系,这是绝对不能外传的秘密。她得为皇帝守住这个秘密,不然的话,若皇帝有意施压,她父亲的事情,更难沉冤昭雪。

所以她只能垂下头,就如一只折断脖颈的鸿鹄,低哑而艰难地说:“因为,我已经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永远不会有你以前认识的人看到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实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事,就当那一次你并没有进宫,而是顺利地嫁给了我。”

他声音如同耳语,温柔殷切。

“阿颜,我并不在乎你所遭遇的一切,你又在迟疑什么?”

盛颜的身体微微战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依然抬头看着他,摇头:“不,我不能。”

瑞王静默不语,唯有气息沉重起来,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请求,依然被她这样冷淡拒绝,他未免有点恼怒。

“阿颜,你在玩弄我吗?”他的声音冷淡,直视着她的眼神带着微微寒意,“那你为何要在我面前倾诉,说你想要的人生不是宫廷繁华,而宁愿依然是山野中昔日桃花!如今我费尽心机让你脱离,你却又告诉我,你不会跟我走,你要的,依然还是深宫中这个德妃的身份!”

盛颜只觉心口绞痛。

她气息湮塞,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却,她只能竭力抓着自己的领口,让自己能勉强吸入一口空气。

而瑞王的声音,越发冰冷尖锐:“所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如今是我对不起你,擅自将你弄到这步田地,害你今生今世的富贵荣华毁于一旦!”

盛颜咬住下唇,紧闭上眼睛,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好,一切都是本王的错,本王认了。”

言至于此,已成僵局。但在这僵硬的气氛之中,她却听到他又散漫地笑了出来,说:“盛德妃,我想,是你还对皇上有幻想吧。不过没关系,再等几个月,等你知道了一个人待在这里的感受,到时候我再过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昏黄的宫灯陡然一暗,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盛颜坐在烟云一般的层层帐幔中,看着风将纱帐吹起,仿佛她周身全是烟雾来来去去,让她的双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声音,依然在哗哗作响,整个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每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向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皇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着,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冲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虽觉得如此打猎无聊,但是依例皇帝若没有先猎,其他人不能开猎,这是规矩。

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的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

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帝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咻”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

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微微皱眉:“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

尚诫听他这样说,抬头看着那只惊飞的天鹅,忽然想起了那一句“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一只天鹅,失却了伴侣,以后只影孤单,千山万水,真是无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准那只仓皇惊飞的天鹅,弓弦震响,一箭穿心,那只天鹅凄厉哀鸣,也从空中一头坠到地上,立时气绝。

他放下弓箭,淡淡说:“现在它们在一起了。”

说完,他便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围太阳晒在草叶上的香气,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袭。

时近中午,开始鸣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兴正浓,好久才陆续看见几个人散散跑回。众人正在猜测今天会是谁的猎物最多时,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山冈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红棕色或黄褐色,但那只鹿的颜色却异常浓烈,居然是紫檀色的,头顶的角高大神气,站在山头上看着这里。

尚训抄起弓箭,带头骑马冲了上去。

那只鹿转头就跑,尚训紧追上去。近卫御林军连忙跟随上去。

一帮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炽烈地照在方圆数百里的起伏平峦上。秋天,漫山遍野的树叶都已变色,艳红,金黄,灰黄,即使还有绿色,也已经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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