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模模糊糊醒转时,窗外圆月正在桐花枝头。
靠着椅背睡得腰背酸痛,她扶着脖颈正想揉一揉,手肘却打到了身旁一个人的脸上,让她“哎呀”了一声,赶紧收回自己的手,回头看向被自己打到的人。
站在椅子前,俯身看着她的尚训,正捂着自己的额头苦笑。
她赶紧起身躬身谢罪:“请圣上恕罪……”
“没事,是朕不该惊动你。”他说着,又指指窗下的床榻,“这样睡着不舒服吧,你去那边躺下休息一下。”
她小心地看了看床与榻之间的距离,然后走到榻上坐下,下意识地伸手抱过枕头,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尚训倒笑了,说:“要不你回去也可以,想必现在宫里早已传遍了,我们在一起共宿的事情。”
盛颜抓紧手中枕头,脸色都青了:“那……那我不能出宫了?”
“应该不会了,放心吧。”尚训以为她是担忧自己还要被赶出去,便把椅子拉到她面前坐下,安抚她说,“除非太后一意孤行。但一般来说,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不信太后会厌恶你到这样的地步。”
盛颜默然沉着头,在心里思虑着,太后是不喜欢她的,她不够落落大方,也不够高贵端庄,明日使使小性子,让太后更觉碍眼,或许就会获罪于她。到时她可以对太后禀报,坦承自己与皇帝阴差阳错,其实并无瓜葛,那么太后必定不会继续容她在宫中,照旧被送出宫去,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受到什么惩处,只要能出宫,她都可以忍受。
而且,她相信瑞王必定会帮她的,到时候,只要能留一条命出宫,就好了。
她盘算着,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计划是否有漏洞。心里焦急又恐慌,脸色就更难看,连晕红的烛火也不能掩盖她气息奄奄的模样。
尚训叹了一口气,抬手捏捏她的脸颊,说:“朕要怎么说,你才不怕呢?别担心,朕保证过的,就万无一失。”
她咬了咬下唇,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
尚训便站起身,到屏风外对外面人吩咐了几句,然后握住她微凉的手腕,将她拉到外间桌前坐下。
桌上早已摆下点心,他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别担忧了,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之后,朕给你看一些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迷惘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温柔清澈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虚,只能默不作声地低头喝茶。
热热的茶水下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尚训又给她拿了一个点心,递到面前。
她接过来,眼前恍惚闪过十年前,她躲在灵堂后偷吃点心的时候,看见了瘦弱饥饿的瑞王尚诫。那时的她也是如此,帮他递过点心,斟上一杯茶水——这么平凡的举动,如一点炉膛中溅出的微不足道的星火,却预料不到,在十年后,会演变成那么温暖的火焰。
她吃了两三个点心之后,抬头看尚训,想知道他要给自己看的东西是什么。
尚训见外面人已经送了东西进来,便将那个木盒子接过,放在桌上,打开给她看。
里面是一叠陈年故纸,上面写满了字。
盛颜不知这是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拿。而尚训却将里面的纸取出,递给她说:“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吧?”
盛颜看了一眼,便愕然睁大双眼,说:“这是我爹的字迹。”
“对,这是你父亲盛彝生前所著诗文。在他去世之后,你和母亲带着你父亲的遗物回京,后来便留在了家族中。宫里曾派人去搜集他的文稿,这就是当时带回来的。”
盛颜心想,父亲去世时,先皇已经驾崩,而尚训帝当时刚刚登基,年纪尚幼,说不定连父亲的名号都记不清楚,又怎么会让人去搜集他的文稿呢?
她心中又隐隐升起一丝思索,那么……是瑞王顾念她那一夜的情意,命人寻找她父亲的遗物吗?
转念一想,她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瑞王自北疆回归之后,一直住在王府,怎么可能派遣宫中人去寻找东西,又将它取回放在宫中?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人,就只有一个人了。
“是太后喜欢我爹爹的诗文吗?”盛颜轻声问。
尚训笑了笑,摇摇头说:“那倒也不见得,太后草草看过一遍之后,便没再理会了,内局便将它暂收在了沧澜楼藏书阁中。朕几年前偶尔看到,觉得盛学士诗文真是雍容中正,十分投契朕的心怀,所以便留意了一下。现在便将这些东西交给你吧。”
盛颜感激不已,将木盒抱在怀中,含泪向他致谢。她爹虽然不通时务,仕途潦倒,可他诗文名满天下,她自幼时便对父亲深怀崇拜之情,多年来未曾稍减。
天色已晚,尚训休息去了。盛颜将红纱宫灯移过来,一个人蜷缩在榻上,翻看着父亲留下的诗文。诗词内容杂乱,多是他在任上的一些感怀,仕途艰辛,妻女劳苦,人生无望之类的。
她慢慢看着,仿佛旧日那些艰难岁月重现,泪水顺着脸颊垂落,难以抑制。
一片压抑苦涩中,只有一首,是父亲关于女儿穿素纱裙的描写,难得的出现一些鲜明的色彩。上面那一句“海棠折枝月华裙”,让她想起母亲将她旧日的裙子改成女儿所穿裙裳的模样,那是一条藕荷色的裙子,织出胭脂红的海棠,质地华贵。母亲将裙子腰间做了褶皱,随着她身量长大而渐渐拆出。从十岁一直穿到她十四五岁,逢年过节时才珍惜地换上,只是颜色已经褪淡,难掩窘困。
那时母亲带着她与几位亲戚姑姨见面,大家都打量她,也颇有几位家中有适婚儿孙的亲眷私下询问她的身份。但她家的情况在京中人尽皆知,最终她在城郊孤零零长到十七岁,无人问津。
她叹了口气,将那一页诗翻过去,但随即,又翻了回来。
那里面还有一句:“一自姮娥离宫阙,彩衣虽存散如云。”
姮娥,大约是指代母亲年轻时穿着这件衣裙的模样吗?
然而,写自己的妻子却带上宫阙,盛颜觉得这绝不像父亲这样的性情会写的句子。再者,这诗中满怀的,似乎是对一个已经逝去女子的感怀,分明不像是感叹她母亲的当年风华。
她将这首诗取出,放在一边,又将其他的诗文都看过一遍,才靠在枕上,困倦地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陷入恍惚,梦里她看见父亲从白雾蒙蒙之中出现。他和临死前一样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握着母亲的手,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他说——
阿颜,爹爹那篇文,你可背熟了?
盛颜泪如雨下,拼命点头,说:“是,爹爹,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也不知是她的声音,还是父亲的声音,虚空回荡在黑暗之中,洇开大片似血似泪的水迹,晕眩无比,隐隐波动。
盛颜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颤抖着从梦中醒来,睁大眼睛看着周围一切。
天色已经大亮,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微风被她起身的动作带起,引得轻纱帐幔轻微晃动。
尚训居然还没有睡着,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见她惊坐起来,便将手中笔轻轻放下,问:“做噩梦了?是在陌生地方睡得不安稳?”
盛颜摇头,虚弱地说:“我……梦见我爹爹了。”
他微微笑出来,走到榻前坐下,轻声问:“他告诉了你什么,让你承诺这一辈子也不忘记呢?”
盛颜没想到自己的梦呓已经被他全部听到了,伤痛之中又加上一份尴尬,然后默然缩了缩身体,说:“是……我爹去世前写的一篇文章,他嘱咐我要彻底背熟,永生永世不要忘记。”
他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明亮起来:“那,你现在还记得吗?”
盛颜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景泰的声音传来,不缓不急:“圣上,今日正是原定择妃之日,请陛下起身,用膳后移驾永颐宫,以免太后与各位候选闺秀久候。”
尚训“嗯”了一声,目光依然含笑望着盛颜,那本就轻柔的声音中更带上几许微温:“走吧,待会儿朕带你去永颐宫。”
盛颜略有迟疑,目光落在那摞父亲的遗稿上,移不开脚步。
尚训回头看她,似乎在等她随自己出去:“朕会亲自吩咐下去的,让人送到你的住处,行吗?”
她心中感激,但还是艰难地开口,问:“若是我……没能中选,圣上也能给我吗?”
尚训凝望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在她面容上掠过,然后回过头去,径自走了出去:“会的。”
永颐宫中,太后上座,品着茶与身边的女官随意笑语,三十位闺秀正在殿内等候,个个都静默肃立。
常颖儿站在最后,正听得耳边脚步声密集,想必是皇帝一行到来,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却不料先有个人被引到她身边,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那里。
常颖儿大奇,转头一看,顿时眼睛和嘴巴一起瞪得圆圆的——
这可不就是昨日被遣出去的盛颜吗?她怎么又回来了!
站在后面一排的几个人都发现了,互相使着眼色,用眼睛表示着纳闷。
常颖儿小声地叫盛颜:“喂,喂,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盛颜不安地看看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听得前面内侍已经中气十足地喊道:“圣上驾到——”
一众人赶紧下跪,觐见皇帝。
等叩拜过后,几个胆大的悄悄抬头一看皇帝的样子,想不到皇帝如此年轻俊美,和未进宫时听说的传言一样,个个都先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悬起了另一口气,生怕自己选不中。
皇帝对太后极为敬重,事事都由她做主。今日的择妃,他坐在那里似无事人一般,倒是太后热心,宦官点了闺名,叫人上来与皇帝见礼时,她一直在旁边笑眯眯看着,有时也朝皇帝点一点头,以作示意。
三十个人都过了大半,皇帝神情始终淡淡的,竟没人揣摩得出他究竟有没有看上哪位姑娘。太后神情倒是还好,下边几十个女孩子可个个都紧张得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眼看着名单念到最后,一直低头站着的盛颜,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
她是临时被皇帝带过来的,所以穿的并不是后局统一送来的衣服,而是自己从宫外带进来的衣裳,虽经修改后如今已经合身,但质料与做工,毕竟无法与内局工艺相比。她一从众人身边走过,就有人目光落在她身上,诧异又蔑视,若此时不是皇帝与太后在场,恐怕已经听到嗤笑声。
盛颜走到殿前下拜,向着上面见礼,声音略带喑涩:“原天章阁供奉盛彝之女盛颜,叩见陛下、太后。”
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阴晴不定,脸上的笑意还在,但眼中却满是阴霾,沉沉地压着。
而一直以平淡神情安坐的皇帝,此时终于露出笑容,说:“阿颜赶紧起来吧,母后自然早已知道你名字的,不需要多礼了。”
这一声“阿颜”,叫得如此突兀又自然,让盛颜都几乎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示亲密是为什么,勉强镇定地起身,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看一眼太后,她的神情果然有些许僵硬,连脸上一直维持的笑容都不见了。
而下面那群闺秀,则更是个个都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太后将手中茶盏递到女官手中,转头问皇帝:“昨日皇上带回身边的,可就是这位姑娘么?”
尚训点一点头,说:“阿颜温柔婉约,与朕的关系又非比寻常,朕希望给阿颜择一个离朕寝宫最近的殿住着,往后也好时时看见她。”
“皇上是真喜欢这女娃儿了。”太后不动声色笑着,那口中对盛颜的称呼却已经亲热了几分,她回头打量着低垂面容的盛颜,问,“朝晴宫可好?就在清宁宫东侧,母后看你之前在那边住得多。”
这口气,已经不是在商量她是否留在宫里,而是确定无疑地给她安排住处了。下面候选的闺秀们个个暗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仿佛要在绢纱中挤出水来。
盛颜在阶下叩了个头,抬头望着太后,看着她隐藏在笑意之后的冷淡目光,低声说道:“盛颜承蒙圣上、太后厚爱,感激不尽,只是……”
“阿颜。”尚训淡淡打断了她的话,貌似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身后人将一个盒子送到她面前,问,“这东西怎么样?”
盛颜话被打断,只能将后面的话艰难咽回口中,看向那个被打开的盒子。
是一支琉璃牡丹簪。金丝绞成牡丹蕊,淡紫琉璃卷成牡丹花瓣,片片透明,再用鎏金铜丝将这些花瓣攒成一朵浓艳的琉璃牡丹。
她只能说:“这支簪子……十分精致美丽。”
“朕也觉得,和你十分相配,所以就命人找出来了。”他却不假手身边他人,直接起身,将盒中的牡丹簪子取出,走到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拉起来,端详了一下她的发髻,然后帮她插在鬓边。
殿中所有人显然都很意外,太后更是脸色不悦。殿上所有人只知道这支簪子华美异常,可唯有她知道,这支牡丹簪是当年尚训的母亲易贵妃心爱之物。
就在牡丹簪插入盛颜发间时,尚训俯下头,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昨日朕与你一夕缠绵,宫中上下人尽皆知,你若就这样出宫而去,试问天底下谁还敢接纳你?”
他的温热气息在耳边萦绕,却让她的脸色与唇色一起变得煞白,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而且,你父亲的被贬与去世,你以为,真的只是表面那么简单吗?你不打算知晓其中内情吗?”
盛颜顿时骤然睁大眼睛,猛抬头看他。
他却已经直起身子,又端坐回铺了厚重锦袱的椅上,微微笑着看她:“母后选的地方正好,阿颜就先安心住在朝晴宫吧,朕待会儿把你要的东西送过去,你看好不好?”
盛颜只觉心中升起一阵冰凉,她身体僵直,交握的一双手几乎连松开的力气也没有。
但她终究还是闭上眼睛,俯头低声说:“是。”
这样的情况下,她如何能从尚训的手中逃脱。又或许,她连自己最终是否能走出去,也已经绝望了。
而父亲忽然被牵连在内的那场政治风波,那让她觉得怪异的诗文,太后在他死后的举动,她又如何能毫不介意地抛开,一径去寻找自己的所求?
她得留在这里,找到父亲当年的真相,再找到顺理成章离开的机会。
即使三生池上的那一个吻,那一句“我等你”的承诺,或许会永远落空。
可她只能如此选择,因为她无法抛下自己应该做的一切,就这样决绝离去。
朝晴宫原名昭晴宫,因在皇宫东面,是每一天最早照到日光的地方,后因避昭圣太后名号,改名朝晴宫。
宫中遍植朱砂梅,只是现在并非梅花季节,油绿鲜艳的叶片之下,藏着一枚枚豆大的梅子,看起来也颇为可爱。
刚入宫的女子,封号自然不会太高,盛颜的名号倒是很合适,“美人”。在几位才人、婕妤中并不出挑,但总感觉一种以色侍人的品性。
朝晴宫一正两偏三个殿,总有上百间房,自然不止她在住,可巧才人常颖儿就住在她不远处。这小姑娘比盛颜还要小上一两岁,心窍却比人多一倍,当天就拿了一对绢花找她聊天,愁眉苦脸地说:“我娘让京城最有名的金玉阁给我定制的堆纱绢花,可问题是,我这模样哪儿配得上这种鲜艳夺目的花朵呀,刚巧听说姐姐进宫仓促了,没多带妆奁,我这对绢花呀,天生就是带进宫来为姐姐添妆的呢。”
盛颜赶紧推辞,可惜小姑娘比她会说话,最后好像她要是不收就是对不住她似的,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又没有东西回赠,一时坐在屋内有点闷闷的。
天色还未曾暗下来,御驾已经到了朝晴宫。
接到先行宦官的禀报之后,住在里面的几个低阶妃嫔赶紧都出来,在宫门口迎驾。
尚训倒是挺和气,与大家都说了几句话,脸上也始终带着笑意,但谁都可以看得出里面敷衍的意味。他的目光只单单落在盛颜的身上,目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明亮了些许。
见她一直站在人后不说话,他亲自走过来携住她的手,说:“走吧,朕去看一看你住的地方。”
盛颜尴尬无比,想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抽回,他却握得那么紧,简直每一根手指都掌握在他的掌中,无法挪移半分。
她只能讷讷地随他进内,说:“宫中的地方,应该都差不多的。”
“就算差不多,可有了你住着,和别人的地方差别就大了。”他说着,想想又含笑回望着落后自己半步的她,说,“而且,这边朕要常来常往的,自然希望能一切妥帖。”
听到他这话,被分派给盛颜的两个小宫女都是兴奋不已,连皇帝身后的景泰等人也不由得多打量了一下盛颜,看着她那亦步亦趋的木讷模样,暗地里咋舌。
尚训进内后,让人将一个木盒呈上,然后便将所有人屏退了。
木盒内装的自然是盛彝的遗稿,他示意盛颜收好,说:“这就给你吧,也算是物归原主。”
盛颜再谢了他,接过来抱在怀中,珍惜地用手指轻抚着。
他又问:“你父亲当年叫你背下的那篇诗文,你背给我听听看?”
盛颜微微皱眉,说:“是篇七颠八倒的文章,父亲取名为《无解词》,这几年我时常背诵,但总不解其中意思。”
“没事,你背吧,朕听着呢,或许我们两个人一起商讨商讨,能有结果。”尚训坐在她对面,因景泰等人都候在殿外没进来,便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随便倚靠着,显然正准备静听那篇《无解词》。
盛颜略一沉吟,便从头开始背诵。
佛曰,白玉堂上金作马,奈何桥东鬼无家。昨日墙上椒香,今朝登第谁家。故朋三两皆散尽,亲友满座成虚幻。灵窍尽化飞烟去,宝幢留待旧人家,涕泪下。
果然是不解其意的一篇文,不合格律,不管韵法。但她声音柔软,口齿清朗,这篇文又很短,就如数十颗珠玉坠地,不一会儿背完了,余音袅袅,似乎犹在耳边。
尚训不觉呆了呆,只觉得自己十分留恋她口中轻轻吐出轻语的模样,不觉轻拉住她的袖子,让她再背一遍。
盛颜又给他背了一遍,他记性十分不错,听了两遍后就命景泰送了纸笔进来,将整首词都写了下来,给盛颜看。
他的字飘逸清朗,盛颜看了一遍,点头说:“正是这些,其他再没有了。”
尚训看着这篇文,沉默不语,怔怔出了好久的神,却毫无头绪。他终于叹了口气,将纸张捏在手中,抬头看盛颜。
盛颜正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沉默,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绢花。
尚训看一看那支绢花,笑问:“怎么啦,这绢花看来也很平常,朕难道没有它好看?”
盛颜听他笑语,脸上不由得一红,将那对绢花拿出来给他看,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他:“圣上觉得我怎么办才好呢?”
尚训见她烦恼这些事,将手中纸往桌上一丢,笑道:“一对绢花,有什么值得想的。喜欢就戴一戴,不喜欢就丢了。”
盛颜踌躇道:“常颖儿明显是结交之意,而我以后也不知如何,确是无意多生亲近。只是无论如何,人情总该有来有往,于情于理,我是不是都该还一份礼?”
“那你怎么想?”尚训看着她说,“朕认为,你该找几个机灵又可靠的盟友,或拉拢,或投靠,这样,说不定就能在宫中如鱼得水,最终为嫔为妃都不是难事——可你却先找朕来寻主意,问朕如何是好,这又是什么道理?”
盛颜一时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尚训看着她偏转的面容,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淡了下去,他缓缓地将头靠在椅背上,轻出了一口气,说:“你都已经有名号了,还不肯安心,只想着要出宫?”
盛颜立即惶惑地辩解道:“不,我……我只是觉得自己无才无德,恐怕圣上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配留在身边伺候……”
尚训看着她的模样,心头无名火起,恼怒地打断她的话:“一口一个‘我’,女官们没教过你怎么在御前说话吗?”
盛颜确实不知道。她仓促进来,吴昭慎教导宫礼的课程早已过了,也不可能再为她这样一个临时塞进来又身份卑下的候选女子再讲解一遍。
她只能揣摩着,低声道:“臣妾失仪,请陛下恕罪……”
“你确实失仪,区区一个美人,也敢自称臣妾?”他素日看来脾气最好,可毕竟是一国之君,气性大起来,颇为骇人,那扫过盛颜的目光,就如利刃一般,寒意中不带半分容忍,“等你封了妃嫔之后,才有资格称臣称妾,在此之前,你不过是个奴婢。”
被骤然斥责这一顿,盛颜就算再无知,也立即下跪请罪:“奴婢冒犯圣上,罪该万死!”
他冷冷瞥她一眼,抓起桌上的纸张拂袖而去:“你委实有罪,只是得想想究竟是什么罪!”
朝晴宫的盛美人,中选之时受到万千瞩目。未曾候选便已得到皇帝欢心,选妃时皇帝对她的喜爱也是溢于言表,更是这一次纳入后宫的众人当中第一个迎接圣驾的。那一刻人人都以为,即使没有家世背景,盛美人也将是这一批人中,最为得宠的一个。
然而,皇帝这异乎寻常的兴趣,也以异常迅速的速度,消退了。
尚训帝自小身体羸弱,那日从朝晴宫出来后情绪欠佳,回去就受了风寒,在桐荫宫中将养了一个来月,直到殿试当日,才再度与朝臣见面。
本次殿试是尚训帝登基后第一次亲力主持,地点定在雍华殿。礼部的人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本朝几位闻名大儒也都已经在殿上正襟危坐,连瑞王也已经坐在下首等待。
其实一切井井有条,并没有皇帝什么事。礼部早已经拟好入选的人与题目,主试是瑞王,闻讯的是各位大儒,皇帝只要最后钦点就可以。
尚训坐在丹陛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令几位大儒都是暗自叹息。当年尚训帝聪明颖悟,七八岁便过目成诵,可称神童,如今被摄政王管束多年,竟养成了这样懒惰散漫的个性,眼看不久后要亲政,怎么叫人放心。
等过了十来个人之后,瑞王尚诫注意到坐在上面的皇帝似有些疲惫,便示意停下休息,尚训求之不得,走到偏殿靠了一会儿。眼见瑞王拿着刚刚几个考生的名单过来与他商议,他毫无兴趣地将名册拨到一边,只说:“皇兄,别提这些没趣的东西,朕有件事要请教你。”
瑞王瞧了他一眼,神情平淡地收回册子,问:“什么?”
他颇有点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再三才说:“朕得罪了……宫中一位美人。”
瑞王失笑道:“宫中人尽为陛下所有,何来得罪之说?”
“是真的,朕现在十分后悔。”他满脸懊丧,五根手指在面前几案上轮番按着,许久才说,“她在朕面前自称臣妾,朕训斥她论身份只是个奴婢,这样实属僭越……可其实以往宫中美人、才人自称臣妾的也不在少数,宫中早已成习俗,朕当时也不知为何与她怄气,一下子便脱口而出,驳斥了她的面子。到现在十分懊恼,但也不太好意思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就过去重修旧好……”
对这种后宫争名位的些许小事,瑞王不以为意,略一沉吟便说:“若陛下确实喜欢她的话,可擢升她一级。美人之上为婕妤,不再属于低阶嫔御,自然可以自称臣妾了。”
“还是皇兄想得周到!如此甚好,我想她必定不会再生气了。”尚训顿时来了精神,想想又问,“可……她刚刚进宫一个月,就马上擢升,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瑞王无所谓地一哂,说:“既然她早已口称臣妾,或许正喜欢备受瞩目的感觉。”
尚训这才知道他误会了盛颜,以为是个刚入宫就急着求进阶的贪婪宫人,便赶紧解释道:“朕觉得她只是失言而已,并非有意。”
瑞王也不在意,只说:“或许。”
尚训也不介意他的看法,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又说:“婕妤,那也还远得很呢……皇兄,我朝可有刚入宫的女子就晋封妃嫔的前例?”
这急切的样子,让瑞王尚诫都不由得笑了出来,明白这个弟弟是真的非常喜欢对方了,便说道:“曾有过,在高祖朝时,永安王的女儿奉诏入宫,当日便封为贵妃。”
尚训忙问:“假若她父亲只不过官至天章阁供奉,并非王侯,又有什么办法吗?”
天章阁供奉。
瑞王在刹那间知道了他所说的那个女子是谁。
原天章阁供奉盛彝的女儿,盛颜。如今的朝晴宫盛美人。
十年前的初春,年幼的他第一次仰望过的,让他知晓美好这个词意的那个女孩子。
心口涌上难耐的窒息感,让他许久默然无语。他握紧手中那些士子的名册,嗓音沉沉压抑:“不知。”
尚训觉得他口气陡然变化,微微有点诧异。
“我只代皇上处置朝廷的事情,这些后宫的事情,我不能插足。”他冷冷地说。
尚训只能点头,略带沮丧地说:“既然如此也没办法,反正她在宫里时间还有很长,慢慢来罢了。”
瑞王什么也不再说,等到一盏茶喝完,他们重新到大殿上将剩下所有人试完。礼部的人商议着这一群士子的排位,而尚训早已不耐,将一切托付给瑞王之后,准备起驾。
瑞王站在阶下目送他上御辇,心口涌上的烦闷让他难以抑制,不知为何就叫了一声:“陛下。”
尚训回身看他:“皇兄?”
刚刚在殿内看不出来,此时阳光淡淡照在皇帝身上,瑞王尚诫才看出来,这个本就白皙的弟弟,月来一直躲在殿中养病,如今在阳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总是缺乏生机蓬勃的模样。
瑞王心中忽然微微一凉。算了,事到如今,又能再想什么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
他想要给她的,她想要得到的,何不成全他们。
一个是弟弟,一个是盛颜,全都是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无可取代的人。
所以他走近了尚训,郑重地说:“陛下想要封嫔的话,规矩也不是不能改,可与太后商议一下看是否可行,改日我会催促内局玉成此事。”
尚训惊喜不已,抓住他的手问:“皇兄说真的?”
“嗯。”他应了,又微微皱眉说道,“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陛下真的疼惜她,不要单单让众人只关注她一个。”
“好,朕知道了,那朕等皇兄的好消息。”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拉住他的手,笑道。
目送御辇离去,瑞王尚诫只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一堆东西。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想着她在桃花树上的微笑,自己在树下看她,现在想来,还是不知道美的到底是人,还是花朵。
她对他说,你放心,我等你。
言犹在耳,却不知有些人本就不讲信用,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进宫,又被自己的弟弟遇见。
就算是太后的懿旨,若她真的喜欢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推辞宫中的宣召,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