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第二天是好天气,天空的蓝色娇嫩无比,白云如丝线般一绺一绺卷在空中。
母亲一早往舅舅家去了,吩咐她说:“今年桃花开得太好,恐怕不能结果,你把这几株桃花疏一疏。”
她点头答应,等母亲走后,就在院子里的桃花下铺上大块青布,自己持着一根青竹枝爬到树上去打桃花,要将这过分浓密的花朵打下十之七八。桃花瓣落得她全身都是粉红,整个人如同堆在锦绣中一般。
这屋子围墙低矮,她打到这一树的花开始稀落时,将手举在额前稍微拭了一下汗,却发现有人站在墙外看她,不知已经多久。
见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自己,他只朝她微微一笑。
原来是他。
不知是为了七岁那年的暗夜桃花,还是为了昨日的签文。
不知他是有意来寻她,还是凑巧来踏青。
她坐在桃花树上,一时脸颊绯红,也只得向他微微而笑。
而他站在院子外仰头看她羞怯失措的神情,满身落花,在一片粉红的背景中,居然一时让人眼花,不知道美的是人还是花朵,只觉光芒耀目,美丽至极。
十年前,他也曾经这样仰望过树上的她,那时明月在天,幼小的他看着她时,觉得她如那轮天上明月般照临他黑暗的人生。
真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他依然可以这样仰望她。
他一时喉口哽住,竟说不出话来,便索性不开口,只看着她。
她看他这一双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便窘迫地转过身去,定了定神。听到他问:“这些桃花打下来,是做什么用的?”
“花开得太密了,恐怕挂不住果。况且桃花可入药,药房也会收的。”她慢慢说道。
他“哦”了一声,说:“我倒知道,有一次我府中有人误被虫子钻到耳朵里,大夫就是让人采了一斤新鲜桃花做枕头,睡了个把时辰后,虫子自己就出来了。”
“还有桃花与冬瓜仁研磨成末,能让容颜漂亮,若要红润就多用桃花,若要白皙则多用冬瓜仁。”她此时觉得安心了点,朝他笑道。
他也微微笑了出来,心想,你这样的颜色,又何须再增减呢。
但这样的话显然是不适合出口的,所以两个人只是在墙内墙外,树上树下,相视微笑。
“日高人困,我有点口渴,能喝一杯茶吗?”他终于问。
她瞥了隔墙的邻家一眼,见他家两个儿子都在,又想想他是什么身份,所以稍微顿了下便说:“等一下。”
她抖落了满身的花朵,小心翼翼从树上爬下,开了院门,请他坐在花树下,给他沏了茶,双手奉上。
他伸手将茶碗接过,看她皓腕如霜雪,在淡淡阳光下,竟能生辉。可惜因为长年劳累,手指稍微粗了一点,虽然修长,却并不细致。不知为何,他想起当年月下将那一枝桃花递给自己的小小的手,心里颇为难过。
门口突然有人笑起来:“啊哟,阿颜,你家有客人啊?”
盛颜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常来家里的蒋媒婆。她忙站起来说:“蒋妈妈,今天怎么到我家来了?快请进来。”
“我到你家还会有什么事情?”她笑着走进来,也不等盛颜说什么,毫不客气就在正中大门口的椅子坐下,说:“我也是老客了,其他都不多说,今天是有个好人家要你啦。”
盛颜脸上一红,说:“蒋妈妈,这话你等我娘回来了再说吧。”
“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哟,这是哪位?”她盯着坐在那里喝茶的人问。
她迟疑片刻,见他并不理会,忙解释说:“是个过路客人,要喝口茶而已。”
蒋妈妈打量他良久,说:“过路客人?这可不像,看公子的模样,倒像是个富贵家世出来的。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山乡游荡?”
他正眼也不瞧她,压根儿不搭腔。
被他这样漠视,蒋妈妈颇觉无趣,转头对盛颜说:“今日可是工部刘尚书家的姑舅表亲马公子,他前几日在街上与你照过一面,今日就托我说媒来啦,阿颜,你大福气来了!”
盛颜没想到她忽然提起这个,狼狈羞愧地瞥他一眼,见他依然神情淡漠,只能假装他不在,皱眉说:“那日他在街上纠缠我的时候,旁边人不是说他早已娶亲生子了吗?”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他不委屈你做丫头,这可是说要给你做侧室姨娘,第四房……”
盛颜低声说:“我知道了,蒋妈妈,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和娘商量过再说。”
“马家可真算是有权有势,你可别失了这大好机会!”蒋媒婆抓过她的手拍了几下,说,“这人家是顶级的啦,你要真嫁到他家,那可是比宫里娘娘还要享福了!”
她越发狼狈,而他在旁边不动声色,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只看了她一眼,含笑啜了一口茶。
那眼中含着的,似乎不止同情与嘲讥,还有一些她不太懂的东西。
盛颜送媒婆出了门口,回头看他,他还在悠闲地喝茶。
茶叶并不好,当然他也知道外面的茶是肯定比不上自己家的,不说什么,慢慢喝了半盏,便放下去帮她收拾地上垫着的青布。
他们将桃花在青布上铺平,一片柔软的粉红中,他们抚平桃花的手相差不远。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比她的手好看许多。
她自惭形秽,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手往回缩了一下,想要藏起来,他却翻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仔细看着。
这可不是七岁的时候,可以一起牵手的年纪了。
盛颜只觉得心口一跳,又羞又恼的热气让她的脸热热地烧起来。可他握得极紧,她怎么也抽不回来。他的掌心里有马缰磨出来的薄薄茧子,那触感在她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的手,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仔细看着,低声说,“盛颜,我昨晚梦见你了。”
盛颜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几乎要融化了,她再也无力收回自己的手,只虚弱地任由他握着自己。
“我梦见七岁的你,牵着我的手去看桃花,不是开了六朵花的那株桃花,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梦里我还是那么小,很开心地去看花——”他抬头朝她笑一笑,说,“真奇怪,其实我小时候根本没有开心过。”
盛颜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遇见你,是我年幼时唯一开心的事情吧。”
长久的,荒芜的岁月之中,一树怒放的鲜明花朵。
见他的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明亮得有如星子,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口的悸动,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默然紧握成拳,低声说:“我的手……不好看。”
“是不好看。”他仿佛漫不经心,却又仿佛过分迟缓了,“但和我娘的手很像。”
盛颜抱住自己的膝盖,默不作声。
“你知道的,她并不是高贵出身。她一开始是最普通的宫女,所以进宫之后,一直在做粗活。就算父皇宠幸了她一次,就算她生下了我,就算她因此而封了个名分,可因为她的出身反而更加遭人嫉恨,而我父皇,又一直刻意忽视我。她的出身被人嘲笑,她的手被人嘲笑,甚至连她的儿子,都被人嘲笑。所以她死的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说:“她说,娘对不起你。”
她看见他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怨毒的恨意,心里不觉一惊,心想,他估计一辈子都无法打开这个心结吧。
“所以现在,众人都一心盼望我娶个家世高贵的女人,但我就偏不要。我就要娶一个我自己喜欢的,即使是身份低微的女子。”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像你这样的。”
像你这样的。
这低若不闻的五个字在她耳边如同晴天霹雳。
她一时愣住,手中提着的布角一松,所有的桃花都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无力散落。
他凝视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微微眯起眼看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离的东西让她心口开始疼痛。
她茫然地抬起头,颤声说:“我……我父亲是戴罪之身,死在外乡的,我如今与母亲,又不为族人所容,你……应该找更好的人。”
“没有人比你更好。”他踏着掉落满地的桃花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脸,纤细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轻声叹息着将她拉起,说,“你和我,不是刚好吗?你不用受什么四姨太的屈辱,可以吐气扬眉嫁给我,我也能让朝廷里那些老混蛋气恨交加,吐血身亡。”
“而且,”他伸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而且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她送他出去,一路在桃花下走走停停,直到花神庙旁边,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恍惚出神。
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让盛颜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是欢喜吗?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相貌,这样动人的情话。
是惊诧吗?低到尘埃中的她,忽然被命运之手扯到高天之上。
是担忧吗?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如何能凭借十年前的一枝桃花,十年后幸福在一起。
花神庙的旁边是个小池,池水清凌凌的。他看到池子边的石刻,问:“这池子是叫三生池?”
她点头道:“据说池子中同时映出的人影,能缘定三生。”
他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她到池边,笑道:“那我们照照看?”
他之前笑起来一直很克制,此时却好看极了,左颊隐隐有一个酒窝。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
盛颜把眼睛稍微往旁边移了一下,不敢正视。
池水清澈,映出蓝天下两个人的样子。在风中微动的涟漪,动荡不安地将两个人的影子慢慢慢慢地扭曲,再舒展,扭曲,再舒展。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明明是不相配的两句签文。
盛颜默然无语,看倒影中自己的身边人,花神庙旁三生池,映照出缘定三生。
“我明日要去山陵祭拜先皇,若有人过来找你,或者提议亲事,你不用顾忌,也不必惊讶,答应就好了,知道吗?”他问。
盛颜张张口,那忐忑至极的心,让她终于还是艰难开口了:“可……我们之间,相差太多。”
她知道他是谁,他是和自己同一天出生的那个男孩子,如今掌握天下的那个人。十年前,他比她还矮一点点,女孩子比男孩子早发育,即使他现在长得这么高大,可小时候,一样大的男孩总是长不过女孩子的。
当年宫中就这么两个皇子,另一个皇子比他们大三岁,是当今皇帝的哥哥,瑞王尚诫。
所以,那时瘦瘦小小的他,必定是弟弟。
而如今长成这么高大挺拔男人的他,微笑着俯下身,注视着她的双眼,说:“怎么会有相差?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天底下谁反对都没用。”
是,他是天下第一人,没有人能反对。
她默然咬住下唇,低头无言。
而他却似乎非要逼她说清自己的心意,再次问:“明天有人来的话,你点头就是,知道吗?”
盛颜一抬眼,他的目光无可避让地便撞进了她的眼中,就像整个人间只剩下他,若她不点头,他眼中这个美好幻境便会湮灭。
所以她点点头,声音极轻,却毫无犹疑地说:“你放心,我等你。”
他听到这话,心里一热,不由将她的手执起,紧握在自己掌心中。俩人站得极近,盛颜听到他的呼吸,在自己耳边低徊缠绕,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
过了良久良久,他解下自己系在腰间的一个玉佩,说:“我娘没有留下遗物,这是先皇赐给我的第一件东西,你收下吧。”
她接在手中,握紧了掌心。
至少这一场重逢,总不至于比老死在这乡野中更差,也不至于,比去做人家第四房更差。
他俯下头,轻轻地吻在她的唇角,轻柔温暖。
风吹过来,三生池周围的树叶哗啦啦作响,摇曳不停,这小小的声响在整个寂静的世界里,像是唯一的存在。
他触到盛颜的唇瓣,柔软如同花朵,在他的嘴角边轻轻绽放,那触感从他的舌尖蜿蜒而下,渐渐蔓延到他的心脏里。
所有风都停住了,所有的时间都停住了,只有他们十指交缠,缠绵亲吻。
世界上常常都是这样的,一场大雨成全一段邂逅,一树桃花成全一段爱情。
旁边似乎有人声传来,她陡然受惊,轻轻将他推开了。
他与她道别,转身离开。而她紧紧地握着他给自己的玉佩,目送他离去。跟他过来的那些人在林外等待他。看见他走过来,牵了马出来。
眼看呼啦啦几十骑锦衣怒马卷过平岗,消失在桃花林彼端,盛颜觉得自己恍如在睡梦中。
她茫然拖着脚步回到家中,把院门关上,靠在门后,良久才记得把那玉佩拿起来看看。
玉佩是九条龙缠绕在一起的造型,虽然形体不大,但九条龙的鳞爪须目无一不是精致细腻,栩栩如生。它们夭矫盘曲在一起,仿佛有骇人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