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火车走的很慢, 夏阳一路拧着眉头沉默不语,往往顾白蕊问三五句才支吾一声。他心思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心慌的厉害。
火车哐啷哐啷的声响在黑夜里一直不曾停歇, 夏阳躺在卧铺上和衣而眠,他睡的并不安稳,眉头紧皱着像是做了噩梦。
夏阳梦到很久以前的那些过去。蒋东升那天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一边戴上袖扣一边笑着对他说, “夏阳,你等我回来啊, 陪我一起过生日。”
他站在门口应了一声, 却不知为什么被蒋东升按在墙上亲了好一会,闯进来的舌头跟主人一样蛮横无理,他想推却, 但是又抬头看到了墙上的电子日历:腊月初三,是蒋东升的生日。放在蒋东升肩上的手略微犹豫一下, 也就卸去了力气, 然而那天蒋东升却很反常的没有再做些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脸转身走了。
蒋东升走了之后, 霍明紧接着就来了, 霍明把他带去了霍家的私宅,他在那一连住了三个多月。夏阳心里惦记蒋东升, 连看书的心思也消散了不少, 直到有一天霍明他们几个小心抬着蒋东升进来, 这才见到了那个人。
蒋东升那会儿像是刚从什么地方捞出来消瘦了不少,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皱的已经没法穿了,脸上也是胡子拉碴,双颊凹陷,那么大个子的人蜷缩着躺在那昏迷不醒。
夏阳看了心里一紧,那种难受的情绪再度涌上,眼睛里酸胀的厉害。他想要上前去探望蒋东升,却是在梦里无法移动一步,只能看到蒋东升躺在床上露出的一截干瘦手臂。
一起送蒋东升进来的那几个人显然很是愤怒,霍明那个时候也还年轻,笑面虎一般逢人就笑,不轻易露出几分情绪。但是那时,霍明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他,嘴边嗤笑了一声,道:“你还真是好本事啊。”
夏阳站在那,他浑身使不出力气,他心里重重跳了一下,心脏像是受了重压一般难过起来,他记得那份心情,却无法想起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在梦里无法控制自身,费劲了力气只为往前迈出一步离蒋东升更近一些,心里酸涩不堪。他小步往前挪着,还未等走近,就被甘越烦躁的一把扯着领子带到床边,直推到蒋东升脸前。
甘越一向憨厚,但这会儿嘴角也带着些不甘和扭曲,“你看啊!你仔细看看,东哥这到底是为了谁弄成这样?!”
蒋东升静静躺在那,尚有一丝微弱的鼻息,整个人疲惫虚弱不堪最后一击,他身上还有伤,像是被电流重击的模样,手臂上几道被刀划破的口子还在淌血,透过纱布溢出来。
到底是为了谁?夏阳跪在床边用手颤抖的抚摸上蒋东升的眉间,小心抚平他那里的一丝隐忍和脆弱。
——夏阳你等着,等我回来一起过生日。
——夏阳,我不是疯子,我会好的,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蒋东升手腕狠,心思也深沉,那时即便从商也有了不小的成就,再加上霍明这帮人相助,已经没有人可以把他轻易的关进精神病院那种地方。蒋易安母子设置了那样精密的骗局,可是医院那牢笼一样的地方,蒋东升又怎么会自己迈步走进去?除非,是蒋东升开始怀疑自己,他自己开始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疯子”,他想要遏制快要失控的脾气,也想让身边的人不再受伤。
霍明曾说过,蒋东升并不是善良之辈,这人落在乱世才能显出枭雄手段。但是再暴戾的人心里也总有一处软肋,霍明说,蒋东升的软肋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夏阳趴伏在床边,握着蒋东升的手咬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梦里的一切很真实,那些鲜明的过往和蒋东升凹陷下去的脸庞,触手可及。夏阳跪在床边,紧紧的握着蒋东升的手,可是再用力也无法阻挡握着的那只手渐渐消散,直到再也握不住了……
夏阳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那阵心悸的感觉还未曾散去,清晰的让人觉得可怕。夏阳耳边是火车轰鸣的声音,紧接着便被一片黑暗彻底吞噬,似乎进入了一个狭长隧道。一片漆黑里,夏阳伸手虚空握了下,掌心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夏阳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对于蒋夫人审判的消息他知道的很少,霍明一直说审判的事进行的很顺利,按理说事情应该是向着对蒋东升有利的那个方向偏倚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忍不住心慌,像是蒋东升要出什么事一般。
夏阳记得当年蒋易安母子做的事,他们设局骗了蒋东升,原本的治疗也成了变相的看押,甚至还上了私刑。霍明他们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把蒋东升从精神病院弄出来,蒋东升被折磨的只剩下一口气,还是后来又找了一位会针灸的中医才慢慢调理好。
无论是蒋东升还是那所医院,在梦里都清晰的让人汗毛孔发寒。夏阳抿紧唇,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当年那所精神病院所在的位置,涪城。
天刚微亮,火车进入一个小站短暂停留,夏阳背上自己收拾出来的一个小包,从上铺利落的翻身下来,他总是心慌,已经无法再等待下去了。
夏阳叫醒了曾姥爷,对着他低语几句,又塞了一张纸条给他,转身就走了。曾姥爷旅途劳累,这时也只是刚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听到外孙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有事回京城”的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等老人披着衣服坐起身,夏阳已经沿着站台走远了,顾白蕊也被惊醒了,忙拿上大衣跑出车厢,可火车这时已经启动,车门都关了。
曾姥爷也追过来,在门口的玻璃窗上敲了两下,急得喊了两声,“夏阳!你要去哪儿啊,你不跟姥爷回家了吗……”
夏阳在站台上冲曾姥爷挥挥手,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不见了。
曾姥爷急得不行,猛地看到手里还有一张字条,打开看时却发现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我回京城找蒋东升,等到了就给家里拍电报,勿念。
曾姥爷傻眼了,这是什么个情况?他外孙夏阳才刚和蒋东升那小子分开一天一夜,怎么就又追着返回京城去了?!
夏阳一路买票往京城方向返回,火车票不好买,便买短途的客车票。途中又遇上大雪,汽车停发,年关将近,哪里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冒险出车?夏阳住在简陋的招待所里心急如焚,每天都去打听有没有回京城的汽车,他这几天一直梦到蒋东升,梦里的事情让他心情沉重,越发盼着能早些回京。
京城。
蒋易安站在蒋家小楼的客厅里,看着眼前被砸的一片狼藉的物品眼神暗的发沉。他顿下身默默收拾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终于在捡起几张被撕碎的全家福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了。那些照片是当初他妈带回来的,原本的相册已经被摔的四分五裂,而这些照片也被撕碎或者踩踏的不成样子。
照片里的人还在笑着,只是拼凑起来之后,脸上的笑容也扭曲了几分,再也无法还原。
蒋易安无法再收拾下去,他站起来迈步走向蒋宏的卧室。蒋宏喝的烂醉,胡乱的躺在卧室的床上--卧室也只有床可以躺下,其余的地方也被砸的差不多了,就连摆在柜子上的结婚照也没能幸免,连玻璃框带照片一起被摔在了地上,溅起了一地的碎玻璃渣子。
蒋宏躺在那已经醉的人事不知,他手里握着的酒瓶撒了半床的酒出来,他紧紧的抓着酒瓶,还在那喃喃骂着什么,神情扭曲成一片。
蒋易安心里发凉,他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那点希望简直渺小的可怜。蒋夫人做出这样的事,他身为儿子,蒋宏对他也是迁怒的,更甚至带着他找到蒋月,非要抽血验身不可。
蒋易安觉得被蒋宏压着去抽血的事,简直就是抽在他脸上的另一道响亮的耳光。他当惯了蒋家大少,原本的心高气傲也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消散了不少,他现在怕的不是闹出笑话,而是怕蒋宏不肯认他、不肯当他的依仗。
蒋易安想起蒋夫人对蒋东升做的那些事,又想起蒋东升平日对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忽然打了个冷颤,感觉到有丝寒意。比起蒋东升,父亲蒋宏明显更有可能会帮他。
他乌沉沉的眼睛里半天没有波动,盯着蒋宏一会,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喝的烂醉如泥,但是这样一个没用懦弱的人,却很可能是他最后的依仗。
蒋易安看了一眼地上那个摔碎了的相框,里面的照片散落出来,他默默看了一眼,心里做了最后的一道赌注。
蒋易安去探视了蒋夫人,他的母亲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看到他的时候,她眼睛都瞪得大了,像是看到了救星,披散着头发扑过去:“易安,你相信我,你也不信我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易安……帮帮我,你快带我离开这里啊!”
她奔跑的太急,肚子太重,几步就急促的喘起来,抓着蒋易安的衣袖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只是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像是在看着最后的一线希望。
蒋易安蹲下身,把她脸上汗湿的头发整理好,露出蒋夫人苍白无力的脸颊。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说的缓慢又柔和,“妈,我姓蒋。”
蒋夫人愣了下,她呆呆的看着蒋易安,似乎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继而脸色更加难看起来,她看着蒋易安,手上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胳膊的肉里去,喃喃道:“不,不是,你是我儿子,我儿子……”
蒋易安不推开她,却也不扶着她,只是蹲在那里看着她不说话,眼睛像酝酿了暴风雨前的海面,安静又压抑。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那个花盆,花盆也给了你啊!你知不知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是我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