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环挨了湘儿鞭打,身上伤痕累累,疼得又哭又叫,赵姨娘虽平日常喝骂斥责贾环,其实护子之心甚重,心中自是又痛又气,想要撒气,又觉无人可撒,——湘儿乃是王府正牌格格,惹不得,却又不想吃了这哑巴亏,除了她,便想到黛玉一个,再不多想,冲口嗔了她个‘看管不严’,也是借着几分怒气撑胆,就要立时去和贾母讨说法。
袭人见无论如何都拦不住,只得劝道:“纵要说,好歹等到了明日,这会儿这么晚了,何必大张旗鼓地去说这事,闹得万人知道的,纵有理,也成没理了。”赵姨娘听了,便暂且忍下了气,只等第二日来。
当夜贾环因疼反复折腾,哼哼唧唧一夜,觉也没好生睡得,袭人带个肚子伺候,也一夜未曾安睡,那贾环还只咒骂湘儿,宝玉等人,说道‘且记着这笔帐,早晚让那个‘二爷’倒台,但有他在,就没我舒心的日子!’又说道‘早晚让他们主子奴才都伺候我,有他们哭的日子’云云,袭人也不由得生了宝玉等人的气,却也只得劝贾环。
至第二日,赵姨娘想到黛玉在贾府现今之尊,倒觉有些怯怯的,又不太敢去了,袭人去请安,便问袭人贾环怎样,袭人知其所思,便将贾环昨夜折腾的景况说了,只说‘不好’,赵姨娘想了想,便起身直去了贾母处,彼时贾母头上贴着一块毛巾,静静躺着,边上几个丫头捶腿,人回‘赵姨娘来了’,贾母本欲不见,回思一回,又叫进来,且听她何事。
果真,赵姨娘先赔笑请安问好一回,周周转转,提到昨日贾环挨打的事情上来,将始末说了,不由得抹泪,意思是宝玉纵丫头欺负贾环,黛玉又不管湘儿,任由其胡闹,要贾母给她们作主,贾母尚未听完,不禁怒道:“你还好意思来!我倒要问你呢!谁许他没事去宝玉处的!不但没个长幼尊卑,连客都得罪起来了,这是什么理?——整日家不教些好的,净弄些歪门邪道的挑唆,把个好好的爷教得惹人厌,还腆脸来说别人!还不快离了这里去!别叫我啐你一身!”
一席话说得赵姨娘满面通红,大为羞臊,连脚都站不住了,丫头来拉扯,说‘姨娘去罢’赵姨娘只得嘀嘀咕咕地出去,说了一堆,贾母在里间直咳嗽,道:“说些什么?进来与我说!”赵姨娘忙噤声,那边鸳鸯等人又直劝贾母。
及待出来,便有听见的媳妇说道:“好姨娘,你怎么竟糊涂起来了,告状也要看告谁,也得看人,满府谁不知道老太太最疼两个玉儿,你偏找他二人晦气,倒告到老太太这里来了,岂不是自己讨臊么?”
赵姨娘如今也后悔,口上却兀自忿忿地说道:“且别说了,如今我也看出来了,——且等以后走着瞧!”便一路回家,找由头骂了一回小丫头,算是撒气,不提。
话说经怡红院一事,又经赵姨娘到贾母处一说,口口相传,最后弄得黛玉也知道了,念红等皆担忧其思虑过重,谁知黛玉知道事情始末,不过点头说一句‘三爷也该有人教训教训’,反倒劝湘儿‘别害怕,有我呢。”倒弄得大家诧异一回,黛玉犹浑然不觉。
一时府中皆细碎之事,也无可多记,亲王府见湘儿出来的久了,派了两个媳妇来催回去,湘儿每日和宝玉,探春等人玩的兴起,不肯立刻就归,便要再待些时日,只说‘帮林姐姐做个重要东西,不几日也就回了’,便有一个媳妇暗暗嘱咐湘儿事情,湘儿笑道:“知道,我额娘也忒小心了,我须不是小孩子,这点子事还记不住的?——只叫她放心便了!”媳妇们便又都回去。黛玉问,湘儿只笑而不答,黛玉不禁推她额头,笑道:“你这个淘气的,拿着我当借口,我有什么东西用你作的?你整日外面疯顽,又哪里给我作了?这会儿又神神秘秘的,真真该打。”
湘儿笑道:“好姐姐,真的没什么事呢,等我走的日子再和你说,可好?”黛玉便罢了。
这日湘儿又缠着黛玉出去姐妹各处逛逛,黛玉因说‘还剩最后两串纸鸾,凑够一千个才好’,便没有同往,湘儿只得自己出去了,剩紫鹃,念红等跟着黛玉在家,半日光景,又见凤姐处的奶娘抱着大姐儿来了,念红迎出去,笑道:“宝儿又想看雪狮了?干脆回了二奶奶,把她放这里给我们养着也罢了。”
奶娘笑道:“今儿吵着要来看‘姑姑妈妈’们,可不是雪狮了,姑娘说怪不怪,每次咱们来一次,回去宝儿准能说出几个词儿来,二奶奶,二爷都跟着高兴,我竟不知道何故。”
念红笑道:“我们这里遍屋书香,她自然受到熏陶了,且别说她,就连檐上的鹦鹉,现在都感染得会吟诗了呢。”说完,便逗鹦鹉说道:“碧云天——”那鹦鹉扑棱着翅膀,道:“碧云天,黄花地——”
一语说完,屋内屋外都笑,恰值黛玉出来活动,听到鹦鹉拿腔作势的念,便也撑不住笑了,大姐儿一见黛玉出来,忙将双手向前伸,扭身说道:“姑姑,抱抱,宝宝。”奶娘忙笑道:“这使不得,看弄姑娘身上灰尘。”大姐儿摇头不肯,执意向前探身,黛玉见大姐儿粉雕玉琢,一脸憨态,煞是可爱,便笑道:“不碍的,我且陪她顽顽。”遂摇摇过去抱来。
一时大姐儿指着秋千,黛玉便依言过去,丫头忙从屋内拿出软垫子来垫上,黛玉坐上了,令其坐在腿上,一手护着,一手扶藤,丫头轻轻一推,黛玉笑道:“宝儿看,飞了罢?”大姐儿双目瞪圆,双手紧紧抱着黛玉纤腰,一动也不敢动,黛玉不禁莞尔。
忽见丫头来找奶娘,只说二爷寻她有事,奶娘纳闷,陪笑说一句‘姑娘且先看着一会儿,我去去就来’遂急忙地去了。
这边大姐儿又指着外面,说道:“那边,看花花去。”黛玉笑道:“小东西,现在哪还有花。”见其意决,少不得对丫头们嘱咐几句,牵着大姐儿出去一趟,大姐儿在前面趔趔趄趄拉着她,黛玉笑跟着,时而见其不稳,便要抱她,大姐儿摇头不肯,自己牵着黛玉走了极远的路,方在一处假山旁停下了,指着说道:“是花花!”
原来是一丛塑料做的两三个花样子,也不知是谁掉的,黛玉看大姐儿满面神气,抬头看她,不禁掩口而笑,遂蹲下说道:“宝儿说对了,是花花,姑姑给宝儿戴上好不好?”
大姐儿便笑着拍手,说了个‘好’字,便双手叉腰,闭眼等着,黛玉想着:插花何用闭眼?不禁又笑,且先憋着,将小花给大姐儿装饰头上了,看她双眼眯缝着,微微眨动,长长的睫毛也颤颤的,可爱至极,心下喜欢,便在其额上轻轻一亲,柔声笑道:“宝儿睁眼咯。”
大姐方睁开眼睛,小手向头上一摸,笑道:“宝儿漂漂了。”又是拍手,又是笑,喜不自禁。
黛玉逗她一回,正笑着要抱回去,一抬头,看到袭人正在不远处看她二人,将头倚着门框,也不知想些什么,脸上带着笑,这会儿见黛玉和大姐儿都看她,也回神了,忙先笑说一句:“林姑娘。”倒把脸慢慢羞红。
原来袭人身子酸痛,在屋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便出来走走,不期看到黛玉和大姐儿在假山旁边说笑,袭人意念中,黛玉向来纤尘不染,极为清高,此刻却一副慈爱温柔之形容,只觉此情此景,竟美得惊世骇俗,不觉看得痴了,又彼及此,想到自己身上来,‘他日有了宝宝,不知是否也是如此’,是以面上含笑,脑中飞驰,浑不知想到哪儿去了。
谁知黛玉一见袭人,不知为何,许是出于本能,竟把大姐儿忙揽在怀里护着,回思一回,心下又觉自己大可不必,又慢慢放开,却也不过‘嗯’了一声,便要走,袭人忙叫道:“姑娘且等等。”
黛玉自袭人一孕,心中颇觉其腌臜,对其大为远之,不复如初,这会儿见叫,却也少不得站着,淡淡问道:“什么事?”
袭人似乎满腹之言欲说,一时间,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犹豫半晌,方说道:“姑娘的病好些了罢?”
黛玉点头说一句‘好些了,谢谢记挂’,大姐儿见两人只站着,早已经等得不耐,抓着黛玉的一个手指,说道:“宝儿饿了,回家,姑姑喂。”黛玉便牵着她走了,半途嚷累,黛玉只得抱着,一直到潇湘馆,大姐儿竟在黛玉肩头睡着了,奶娘忙笑道:“可使不得,累着姑娘了。”风风火火要来接,黛玉小声笑道:“且让她在这里待一会再去,这会儿刚睡着,你一动,她又该闹了。”
遂进里间,小心翼翼将其放在自己的床上,又给盖了被子,不禁娇喘悠悠,额上也渗出细汗来,奶娘便换下她来,坐在一边守着,那边念红扯着黛玉的衣角出去,悄悄说道:“姑娘,这奶娘似乎有古怪。”
黛玉疑道:“古怪什么?”
念红小声说道:“方才说二爷叫去,回来之后,让她在屋里待着,她只不肯,却在外面站着,我暗中留神看她,发现她常向姑娘蓝花楹树那里瞄,不是打什么鬼心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