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府忽然丢了一个王夫人,阖府惊动,上上下下找了半日也没找到,贾母因让丫头去问妙玉,妙玉也不来,只说一句‘再等半个时辰’,贾母,凤姐等人也别无他法,唯有寄希望于半个时辰之后,王夫人能从天而降,一时疑疑惑惑,胆战心惊,满府掌灯等待。
倒并没用了半个时辰,果真见一个丫头来回:“送二姑娘的小子在外面候着呢,说有话说。”众人的心都提了一下,又都纳闷,贾母忙道:“不必避讳了,快进来说。”
那小子便着急忙慌地来了,满头是汗,凤姐先问道:“是不是太太?”小子忙说声‘是’,便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地说道:“小的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车的时候还是二姑娘,下车就变成太太了!”
见众人听得不解,便将送亲到了之后情景一样样说了,穿着和迎春一模一样的衣裳,婆子们怎样叫她,孙绍祖怎样把她扛了进屋,之后怎样发怒大闹等等,——并没说中途受了财富之诱,只说‘吃顿饭的功夫,就让人抓住了机会’向贾母等人请罪求开恩,又请示怎么办。
众人一听王夫人竟莫名其妙地跑到孙家那边,又当众发生这等羞臊之事,无不极惊极震,贾母便浑身哆嗦,口中直说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软软坐在那里,凤姐等人忙上来捋胸顺气地安慰,凤姐先斥骂小子们一回,说‘这帐先记着,回来再跟你们算!’又宽释贾母:
“老太太也别慌,这定是哪起厌恨太太的小人暗中作了手脚,只要细细查起,没有查不出来的,现在倒不急着这事,该赶快派人,将太太快些接回来是要紧。”贾母也不说话,只是长叹着点头,说道:“你看着办去罢,咱们这一代诗书之家,如今发生这样事,我也没精神了。”
那小子忙说道:“小的走时,他们就忙忙活活地说要安排轿子送太太回来呢,想必明天送回来的。”凤姐道:“放屁!他们一句话,我们就不动了不成?”便忙令人备下马车去接,这边又安慰劝说贾母。
王夫人代嫁,迎春失踪,贾府知这次必然闹得人尽皆知,算是把脸面丢尽了,叹气的有,悲伤的有,也有生气咒骂的,却也有终于应心得意的,千百种人,千百样心情,倒也不可胜记。
至第二日上午,王夫人果然回来,便见其眼睛通红,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浑身软绵绵的,只有凤姐等几人来接,原来那王夫人是在回来的路上醒的,见自己正处身于一个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倒吓得不行,忙问何故,婆子们也不敢瞒着,便遮遮掩掩地将事情说了。
王夫人听说自己‘嫁’到孙绍祖家去了,还被人‘扛进屋里,解了扣子’,她今生何曾经历过这等耻辱?况男女大防向来是极慎极重之事,一时间眼睛瞪直了,顿时心跳如鼓,脸烧如火,脑子也不知想些什么,先忙道:
“此事万万不可叫家里知道了,谁要传出去,我定然不饶他!”谁知那婆子一脸苦笑,半晌才说‘已经早有小子回去了,只怕现在阖府皆知’,王夫人这回方傻了,想到自己一世贤良,临到老了,倒弄出这等丑事来,以后将如何在贾府立足,不由大悲,是以一路垂泪哭泣不止,只哭得声哑气断,车内外皆闻悲声,大家也不敢劝。
一时到了家,先躲在自己屋子里休息,谁也不见,贾母等人知她心情,也不能怎样,只得先由她去,因怕她寻短见,便让小丫头暗中看着,忽然贾政让小丫头来叫,王夫人知必然少不得一番训斥,只得含羞忍垢地去了,彼时贾政刚强陪着笑脸招待一些朝中同僚,好容易送走了,便叫王夫人来,方一见面,便冷笑道:
“好,好!这回我可成了话柄了,你高兴了罢!”猛地一锤桌子,胸脯直喘。
王夫人一听这话,不由得垂首拭泪,道:“老爷何必说这样话,我不过遭了别人暗算,中了小人奸计,这方上当了,难道我五十多岁的人,还故意制造的这场闹剧,打自己的脸不成?”
贾政断喝道:“你也知道自己五十多岁!我都替你羞了!你这些年都是喝风长大的?就这样糊涂!三番两次遭人‘暗算’,那次是三更半夜跑到后面长巷子里,让人打掉了牙,这次又钻箱子里,让人抬出去嫁了,你没有脑子不成?自己不会分一下好人坏人!谁的当你都上!”便直哆嗦,冲口冷笑说道:
“若不是看在元春和珠儿份上——”说到此,戛然而止,只冷哼数声,王夫人却已经知道何意,想到几十年夫妻情分,如今因一时失误,已挨悬崖之边,那心沉如寒冰,不由伤感,只嘤嘤而哭,良久,贾政方叹一声,道:
“你弄出来的乱子,你自己收拾去罢。”甩袖而出,头也不回。
王夫人知道如今情势不同,再难挽回,先是哭了半日,直昏天黑地,日月不分,跟着的丫头忙劝,好容易略微止住了,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全赖那些暗算她的小人,不由得怒恨丛生,咬牙切齿,好生将那几日的事想了一回,却着实想不到哪里有错,会得罪谁,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小厮,又不知是哪儿的,便来寻凤姐,让她想办法,‘务要将此人揪出来,否则难以消我心头之恨’。
凤姐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心中早盘算许久,贾母那边已经对王夫人不甚喜欢,贾政必然更是恼怒,‘便是贾政碍着元妃,不将姑母怎样,以后也必不待见她’,而她所以能在贾府逍遥,王夫人实是一把保护伞,生出此事,她自然也急,便忙笑劝道:
“太太别伤心,我早查了,那人本是我们府上一个烧火的小子,平日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自那日害了太太,就跑了,太太细细想想,可曾和他有过什么仇怨?”
王夫人说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哪还会结什么怨?”
凤姐忙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太太几时会和这样的小人物打交道,他多半是受了别人的钱财,才会为他办事,如今我早叫了几个人去抓他回来,也吩咐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等他来了,自然就会真相大白,太太就放心罢。”
王夫人这方淌眼抹泪地说道:“既这样,就都指望你了,事已如此,我半辈子的脸面也都丢尽了,不知今后怎样,也难再奢求别的,只想当面问问那些恶人,究竟哪里得罪他了,心肠怎么如此狠毒,竟害我至此——”说到此处,不禁哽咽,凤姐也陪着落泪,又变着百法相劝,也不多提。
且不说她们查得怎样,单说园中姐妹们这边,听说出了这事,又为迎春担忧,更为王夫人生叹,只是因此事不雅,大家都只藏在心底,不说罢了,所有人中,又独有两人较之众人又多了几分伤心,一是宝钗,一是探春,暗地里也偷偷哭了几回,也说不清所为何因,想去劝劝王夫人,知以闺房女儿身份,又不好去劝,便也无法。
那林黛玉却不禁生出疑惑来,恐是弘历所为,几次想问,只是弘历近两日正忙着安置迎春的事,借口督察生意,常常不在家,黛玉的心也一直悬着,又不好跟谁说,这日刚巧亲自来落英阁找他,正好遇到弘历回来,两下相撞,弘历转身就走,黛玉便道:“站住!”
弘历少不得回头,忽然笑道:“妹妹几时来的?我竟没看到。”
黛玉蹙眉道:“胡说,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能吃了你不成,躲什么?”便命:“你进来!我有话问你。”自己先摇摇地进去了,弘历只得从后跟着,见黛玉且不进屋,一径循着后园去,至石桌旁边,弘历忙几步上前,用袖子将凳子上的雪都弄得干净了,说:“妹妹坐。”黛玉方坐了,弘历自在对面坐下。
黛玉便看他道:“你必是知道我要问什么,还是老实招了罢!”
弘历装愣道:“妹妹问什么?”
黛玉便道:“你别讨打,我并没和你说笑,我只问你,你那日和我承诺什么来?”
弘历又装憨,只笑说“我对妹妹承诺的也多,谁知你问的是哪个?”黛玉便生出几分恼意来,说道:“你不知道便罢,我也早知道你的话都不作数的!”起身便走,弘历忙追上了,说道:“别走,我想起来了。”
黛玉背对着他站身,说道:“什么?”
弘历犹犹豫豫,说道:“什么都听妹妹的,有事也不瞒着妹妹。”
黛玉冷哼一声,道:“你还记着,既是这样,还不快说?”
弘历便挂着笑,半晌,方嘿嘿小声笑道:“是我调的包。——做了一桩好姻缘。”
直到弘历说出此话之前,黛玉始终还有两三分不信,此时亲耳听了这话,却再由不得她不信了,那心中便渐渐跳起来,直看了弘历半日,方慢慢点头笑道:“果真是你,我说那日心中总慌慌的,原来应在此了。”默默回来,在石凳上坐着,一语不发。
弘历忙跟上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不是她先放出那样的话来,我焉敢治她?况也不止因为这个,我也知道二姐姐并不想嫁,所以才想帮她一帮。”
黛玉痴痴地,叹息一声,道:“罢了,我素日和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只问一句,二姐姐如今怎样呢?”
弘历忙笑道:“我交给和珅安置了,万无一失,你不知道,那孙绍祖着实不是善类,二姐姐若真嫁了他,以后定然吃不尽的苦头,不如咱们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嫁了,你只放心,管保妥当。”
黛玉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你既觉得妥当,那就很好’,再不多言,便悠悠起身而去,弘历也不知黛玉怎样,便小心翼翼地跟出来,黛玉便笑道:“回去罢。”
弘历便问:“妹妹生气了?”黛玉淡笑道:“不是生气,我也说不明白,心里有点难过。”弘历想了想,忽然说道:“若你觉得不安,我就去和她道歉。”
黛玉听了‘道歉’二字,便站住,回身定定看着他,面上也不知是笑是悲,好半晌,方说道:“四哥哥,你可知自己的错有多重么?”
弘历愣愣的,忽然笑道:“也许重了点,倒也不必太挂心罢?早晚会过去的。”
黛玉叹一声,便说:“我不知四哥哥到底是什么身份,心里每常闲了,也曾猜过,我想那必是万人拥戴,无所畏惧的日子,凡事有人善后,但有意愿,没人敢违拗,便是错了,也没人敢说不好,这才酿成今朝这般性子,我猜的可是?”
弘历方要说话,黛玉又伸手按住他口,笑道:“别说。”垂头笑道:“我想知道你是谁,又不敢知道,若你真的说出来,对你必是不好,若不说,便永远只是猜测,作不得真,这样倒好。”
弘历听了这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许多话冲到心头口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黛玉,过了半日,才小声一句:“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颗心——”方说到此处,忽见一个小丫头忙忙地来了,要找弘历,只说是老太太,太太等人找他,黛玉见其气色忙忙的,便问何事,弘历先断然说道:
“告诉他们,我有事忙,忙完了再去!”
小丫头忙赔笑说道:“我并不知是什么事,只是让四爷快点过去,连老爷也要去,太太还说。”忽然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