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与甄士隐混出府去,便有人责怪湘云‘拿来了男人的衣服,才让香菱有机可乘’,湘云本心直口快之人,恐担责任,便说‘甄士隐系黛玉处的,该责怪她’,黛玉一听这话,顿时红了脸,便道:“既是如此,便把我交了上面去,我去顶罪,何如?”一边说,一边赌气要走,众姐妹们忙拉住了,都笑着劝她,道:“云妹妹玩笑呢,她的话有什么正经?”弘历笑道:“甄老爷原是亲王府的,就算薛家要人,也该跟亲王府要去,何况未曾经过对质,是非难辨,谁拐走谁可还不一定,怎就知是甄老爷拐走的香菱?许是香菱拐走的他,也未可知,薛大哥把她二人抓回来最好,如若不然,只怕亲王府还不定能依呢。”此言一出,况见众人此状,湘云立即自悔失言,忙对黛玉笑赔不是,宝钗也忙笑道:“她两个不过都是糊涂人,做出这样的事,以后也算不得家奴了,我们何必只为他们分证,就算哥哥讲她们带回来,也不过是一顿板子,仍旧还要赶出去,索性让他们去了,也算我们开恩。”弘历心中暗笑,面上却丝毫不露,只道:“且先不说,等薛大哥回来,看是怎样罢了。”
也不知道谁的口快,彼时合家竟已经都知道了,且不说老太太等人皆以为丑事,单单说薛姨妈竟是急得无可不可,又是骂香菱轻浮,又是担忧薛蟠,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忽而又喘得不行,众人反倒劝她,一直等到了晚上,见一跟着薛蟠的小厮鼻青脸肿地回来了,薛姨妈忙问,那小厮说道:“爷被抓了,一群官兵将爷带衙门里去,只说他‘拦路抢劫,强奸未遂’,如今关押在大牢里,只怕不是好折磨。”方说完,见薛姨妈双眼一翻,‘咕咚’一声向后倒去,王夫人等人忙吓得一番掐弄,好容易弄回来,紧着叫丫头们扶着屋里歇息,众姐妹也早赶上来,宝钗听了,也吓得不行,见薛姨妈如此,便立即跟着进屋安慰,见四下无人,因说道:“妈也别太伤心,那官府也不是随便抓人的,咱们这样人家,哥必不至于抢钱,只是看到人家女儿,许是果有非礼之事,哥这脾性你我也知道,也该人教训教训些,要不以后还不定弄出什么大乱子来呢,现在那官衙定是不知他是咱家的,妈也别太火大了,不值什么,明儿派个人去,多拿些银子将哥哥赎出来,想必那些小官员,定然知道其中厉害,不敢不放。”薛姨妈忙道:“我的儿,还是你明白,我一时心慌,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该去让个人去官衙一趟。”宝钗道:“这么晚了,便是去了,人家也定然不理,索性明儿一大早去。”薛姨妈只得依了,便找来人吩咐妥当,不提。
且说薛姨妈这边如此这般吩咐家仆,那厢落英阁,弘历也正听四喜悄声汇报,直含笑点头,原来弘历本欲过几日寻机救出甄士隐父女,岂料今日见到湘云等人装扮,心中顿时生念,便忙吩咐四喜去准备车马,线路,一应妥当,索性今日就要救出他二人出去,因早想整治薛家,此机恰好,便又命四喜找人扮作埋伏在路边的‘官差’,只待薛蟠现身,刚好抓他。如今见时间仓促,四喜又果然办得滴水不露,心中喜欢,自然一番夸赞,因又想起一事,本欲使御剑去做的,如今也趁便委派给他了,因让四喜‘查探薛家底细,共几家店铺,共多少进项,财产估算’等事,又说‘若办妥了,回来一并犒赏’,四喜亦领命去了。
弘历这边又叫来御剑,让以亲王府的名义暗中告诉官府,只说‘这薛家本是与亲王府有仇的,王爷宽宏大量,是以一直未曾对他怎样,如今他作茧自缚,绑架良民,强奸良女,王爷叫官府掂量着办’,那御剑便问:“若官府不信,又该如何?”弘历便道:“他们若不信,你便出示一下信物,对外也别叫他们说是亲王府如何,只编造个理由罢了。——你别见那些人官职不大,个个可都是猴精儿的,必然明白内里轻重。”又让‘今夜便去’,御剑便也领命出去了。弘历只等消息,一边心中悄然算计不停,忽而见潇湘馆的小丫头过来说道:“四爷若得闲,林姑娘请四爷过去一趟。”弘历听了,以为什么事,忙去寻黛玉。
彼时黛玉独自一人落落地坐秋千上闲荡,弘历见了,便笑道:“虽说天晚了,地上余热未消,你又偏在这受着,倘或中暑了,又怎么样?”黛玉便看着他笑道:“别扯旁的,我且问你,今儿这事儿什么缘故?”弘历便看她笑道:“什么‘什么缘故’?”黛玉便抿嘴笑着点头,道:“你还装,打量我不知道呢。”弘历便四下看看,笑道:“真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正是我救的她们,做得漂亮罢?”一边说着,一边让黛玉‘屋里坐去’黛玉便悠悠起身,点头道:“今儿这事儿,做得倒不错,只是我问你,薛家少爷被抓的事,可与你无关罢?”弘历忙瞪眼道:“他那事,我可是一概不知的!这可不能算在我头上。”黛玉便忍不住笑,说道:“我不过随便问问,你就这样?不是你,自然最好。”一时进屋,弘历见黛玉又有些咳嗽,便想起那坠子来,皱眉说道:“还有两味药,该问问和珅都在何处,要想办法拿来才是。”黛玉喘息道:“不必忙,我不碍事,左右这样惯了的。”弘历道:“这是什么话,若是不为你,我还不帮他们呢,你没听和珅和甄老爷说的,我是‘非同寻常’之人,拿剩下那两味药,可是极容易的。——酷暑眼看就要过了,再一个秋天,待下了冬雪,收集好材料,你明年可就有望痊愈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况今番轻而易举得了这坠子,我难道就罢了不成?如何能够半途而废?”黛玉微微一笑,道:“他们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若那么容易得来,怎么别人都不得?偏你去了就能得来?况那和珅这样帮你,必有所求,须知‘拿人的手短’这话。”弘历笑道:“你原是虑的这个,这就大可不必,他帮我,自然是我有能帮到他处,这也是互惠互利的事儿,官场便是这样,你且别管了,只等我的好消息便了。”
两人正聊着,却见丫头回‘云姑娘来了’,便见翠缕在先,拿了湘云的衣服包裹来,湘云在后面呵欠连连,见弘历也在,便叫了一句‘四哥哥’,黛玉笑道:“你宝姐姐不是让你在她那睡的?”湘云笑道:“今儿生出这样事,她娘儿俩淌眼抹泪地商议呢,我哪好扰她们,就来了。”黛玉听了,暗暗叹了一声,弘历便笑道:“来便来,只是别说咱们雪狮咬人。”湘云便瞪了弘历一眼,也不理会她,弘历不过笑笑,又问:“紫鹃呢?”黛玉便道:“见香菱走了,在那屋子哭呢。”湘云便问:“紫鹃何时与香菱这般好了?”黛玉也没说二人结拜的话,只说‘平日常相处的,如今忽然去了,自然伤心’,湘云便有欲说不说之意,弘历见状,只说天色也晚了,便叫二人休息,自己一径出去。
这边翠缕,念红二人伺候了她们姐妹躺下,湘云便悠悠说道:“林姐姐,你说好好的人,怎么说声变,就变了?”黛玉便笑道:“没头没尾的,说谁?”湘云道:“自然是袭人姐姐。”黛玉道:“原来是她,她的事,我并不知道。”湘云知道黛玉素日性子雅洁,必是因为袭人孕子一事,才不屑启齿的,自己闷闷想了想,只得说道:“这里左右也没有旁人,我说了,也不怕你笑,从前袭人姐姐还跟过我一段,我也只当她是极好的人,也爱和她交心,谁知她如今竟变得这样不堪,那三爷什么样儿人?和二爷哪能比的?——这次来,我本想找她去的,有了这样事,便是找了她,大家见面,也未免尴尬,只得罢了。”黛玉便道:“你这性子,自然容易看错人——”未说完,又道:“睡罢。”便自己转过身去了,湘云听了,便也不说,不一时,也星眼朦胧起来。
话说第二日,薛家派去的小厮果沮丧而回,众人询问原因,那小厮便说:“官衙说了,爷这次惹的人物不好碰,又不是那些官府上的,却是些草寇首领,非礼的说是山寨夫人,又说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背后还有大人物撑腰,人家对官府放话,不让他放人,又说‘就算放了,那些山寨头目也不会放过少爷,扬言要惩治他呢’!”薛姨妈等人听了,心中大慌,不知如何是好,便道:“既如此,便让他们叫个人来,该怎样,好生商量。”宝钗忙道:“妈妈糊涂了,我们这样人家,怎么能和那些人见面?那些人虽口重心黑,想他们图的不过是‘钱财’二字罢了,我们只多使些钱给他们,让官府代为通话,哥哥必然没事的。”薛姨妈忙一叠声地道‘是’,便让人打点了一千两银子并一些金银首饰之类,送到官府上,一时也无回话,合家上下只得枯等着,想到香菱跑无影踪,薛蟠又被抓至官府,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让薛姨妈每每落泪生叹,又将香菱骂了千百遍,也不可细述。
这边御剑便将薛家动向告知弘历,弘历且不发话,过了几日,四喜便查探明白,前来告诉,原来薛家商铺共十余处,外加房子地契等物,共计财近百万,弘历便冷笑道:“百万之财,竟只想用区区千两银子打发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心生一计,便又细细告诉御剑。不须许多时日,薛家便有人回话,说官府已经派人去和那些土匪强人的头目沟通,他们看了薛家送的银子,‘立时大怒,将东西摔了,说薛家小瞧他们,让拿五十万两银子来,才肯放人’小厮又战战兢兢送上一个小盒子,说:“那些人还说,若咱家不愿给,就请看看这个。”薛姨妈听了那些话,已是又怒又惊又怕,便哆哆嗦嗦打开盒子瞧看,原来那盒中竟是薛蟠的一根手指,附带信曰:千银换指,万银换臂,五十万换人!不看便可,一看之下,薛姨妈又翻了白眼,背过气去,众人好容易将其揉搓掐弄醒了,薛姨妈便喃喃道:“了不得了,这可如何是好!”宝钗也没了主意,只在一旁垂泪,勉强劝了薛姨妈半晌,方泣道:“哥哥也是自作自受,咱们平日劝过他几百遍,他几时听了?如今又闹出那样事来,让家里人跟着受罪!——妈可打算怎么着呢?”薛姨妈泪落如雨,道:“能怎么着?你哥哥再怎么不济,好歹是我骨肉,再不能眼看着死在人手里。”宝钗道:“五十万也并不是小数目,我只疑那手指是哪来的,若说官府,再不肯为敲诈银钱害人的,这手段行径只能山贼做得出来,只是如今哥哥又明明在官府衙门里头,他们又是怎么下手的?这里面许是有些古怪。”
薛姨妈哭道:“什么古怪,官贼一家,难道你没听过不成?必是他们一伙的,我如今也不管那么多了,先把你哥哥救出来要紧。”宝钗道:“妈妈且先别急,便是要救,也得想个好救法,那些山贼都是虎狼一样的人,便是咱们许了五十万两,保不准又多要,你且先去求求姨妈,让姨妈和姨爹说说,他好歹是知道些官场内幕的,打听下山贼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若他肯出面说句话,想必是有用的。”薛姨妈又深以为是,少不得去一番王夫人处,哭天抢地一回,王夫人便和贾政说了,贾政断然道:“还用你说,我早问了!人家那小官衙也是两面为难,你道那蟠儿半途惹的是谁家姑娘?竟是王爷家的!真真孽障!我早就说他不是个省油的,叫你没事宁可离他们远些,你只不听,如今出事了,那边大恼,你又来求我!谁为他们淌这浑水!”贾政正值盛怒,且只当着王夫人,并不避讳,王夫人也不敢太怎样,只唯唯说道:“虽如此说,再没有眼看着亲戚遇难不救的理,何况,许是他们虚张声势,怎就见得是王爷?”
贾政冷哼道:“人家都见了皇家的东西了,还有假的?你去告诉你那好妹妹,准备钱罢!官衙那边,我自会打点妥当的人送去。”王夫人便叹了一声,道:“再竟没有别的法子了不成?那五十万说来简单,可是她们大半数家产了。”贾政便笑了几声,问:“那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夫人道:“不如就求求紫厉,让他和怡亲王说说,定然是能说上话的。”贾政忙道:“糊涂!你当皇家是为咱们设的?那边既然只留信物,不留名字,必然是碍着‘官贼勾结’的罪名,不愿让人知道,如今若闹开,人家许是能碍着亲王的面子,放蟠儿一马,心中岂不恼恨的?背地里必定记上这账!到时候只需圣上面前微微几句话,我们就是吃不了的亏!她们嫌花钱多,难道就不要儿子了不成?”
王夫人也着实难处,只得出来,回去对薛姨妈说了‘蟠儿闯了大祸,人家不肯松口,只得拿钱消灾了’云云,薛姨妈无可奈何,唯有将手中银钱尽数寻了,又变卖了几家店铺,凑了五十万银子,交与贾政,贾政又派人交给那边,几经辗转,自是落到弘历手里,那弘历见手中许多银票,皆数目巨大,方第一次知道‘权利’二字的妙用,心中自是甚为得意,而说起事件全程,王爷,山贼之事纯属子午虚有之言,凭空捏造之实,官衙虽见御剑,却并不识得,况信物千真万确,不敢怠慢,薛家这边又不知御剑中转,只听官衙一方之言,也不敢疏忽,是以自始至终,两边竟全然不知是弘历暗中操纵。岂不可玩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