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贾左军的营救下,从葫芦谷里溃败的三万多魏卒有序地向东撤退,公子卬与陈轸一路赶到临晋关时,已是后半夜。
将士们又疲又困,多数睡去了。公子卬却了无睡意,叫来几个小菜,搬来两坛老酒,一爵接一爵地狂饮。
陈轸也在喝,但没有与公子卬对饮,只是偶尔饮一爵,更多时间二目微闭,眉头紧锁,一脸苦相。
“唉,”不知坐有多久,陈轸发出一声长叹,“万千经营,一朝付诸东流,难道这就是轸之命吗?”
公子卬瞥他一眼,扔掉空爵,起身,端起酒坛,仰起脖子,“咕咕咕”一气饮下,将酒坛“啪”地摔碎,从案侧拿起剑,拔出,横向自己的脖颈。
陈轸瞧得清楚,一个箭步冲上前,夺下他的剑。
公子卬血红的双眼直瞪陈轸:“败军之将,有死而已,上卿……为何拦我?”
陈轸坐下,指指公子卬席位:“坐下说话!”
公子卬迟疑一下,坐下。
陈轸拿起壶,倒上两爵,将一爵推给公子卬,端起另一爵一气饮下,看向公子卬,做个苦脸:“喝呀!”
公子卬端起爵,仰脖喝下,涕泣道:“呜呼,哀哉,我……我的三……三……三军啊……我的八万将士啊……”
陈轸苦笑:“公子呀,眼下不是三军不三军的事,是……”
公子卬止住悲哭,看向他:“不是三军,还能是什么?”
“是怎么写这个战报。”
“我……我来写……”公子卬再次拿剑,又被陈轸夺下。
“葫芦谷败就败了,”公子卬又饮一爵,将空爵朝案上猛地一砸,“可有一事,在下死不瞑目!”
陈轸看向他:“什么事?”
“裴英!裴英的三百辆重车、两万锐卒,怎么就……没了呢?若是他……”公子卬顿住,斟酒饮下。
“是呀,”陈轸轻叹一声,“若是他在秦境有个闹腾,这个战报就有写头,至少说,主将也算是有输有赢!”
公子卬“咚”地一拳震在几上,恨恨道:“秦人一定是得到密报了!”
“可……怎么得到的呢?”
“唉,”公子卬纳闷道,“我也不晓得呀!不瞒上卿,昨夜我一宵没睡,七想八想,最后才想到这上面……他们怎么得到的呢?三军除参将之外无人知情,裴将军应当不会泄密,两万甲士是在决战前夕才从徵城出击,秦人即使察觉,也没辰光去……”
“难道是天意?”
公子卬向来不信邪,鼻孔里猛地哼出一声:“哼,什么天意!我根本不信!”
陈轸想起什么,打了个惊怔:“决战之前,公子可否见过夫人?”
“见了。”
“怎么见的?”
“接她过来那日,在下安排完军务,就回府中见她,讲起战事,她极是乖巧,不但希望我胜,还希望我能捉到公孙鞅,为她家人出气,之后,她亲手温酒,为在下助兴!”
“后来呢?”
公子卬挠头,拼命回忆:“在下……喝多了!”
“喝了多少?”
“一坛吧。”
“一坛?”陈轸吸一口气,“公子详说!”
公子卬苦笑:“怎么说呢?喝醉了,一觉醒过来,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被那娘们搂着!”
“公子方才喝了多少?”
“一坛多哪!”
“那日一坛可曾喝完?”
公子卬挠头:“应当没有!”
“公子方才饮一坛多,这还没醉,那日一坛没有饮完,却……”
公子卬打个惊愣:“你是说……”猛地咬牙:“就是那娘们!”
“哦?”
“那日我在囊中放着一张决战图,图中标有裴将军入秦境后的所有目标!”
陈轸缓缓闭目。
公子卬一拳擂在案上,悔恨不已:“唉……”
“唉,”陈轸叹口气,半是自责道,“是在下该死!”
公子卬咬牙,面容扭曲:“我要生啖她肉,活剥她皮!”
陈轸苦笑:“公子,忘了她吧。一切都是命!”
“咦!”公子卬心有不甘,又是一拳,倒酒:“喝!”
外面一阵脚步声紧,左参将飞奔进来,跪叩,声音兴奋:“报,特大捷报,今日凌晨,我军一部袭击公孙鞅中军,秦军死伤不计其数,公孙鞅、车希贤逃走,中军帐被毁!”
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醒悟:“这……是真的?”
参将重重点头。
公子卬看向陈轸。
陈轸屏住呼吸,对参将道:“是哪位将军建此奇功?”
“尚无战报传到,末将不敢确定!”
公子卬不解地问道:“不是龙将军吗?”
参将摇头。
公子卬挠头:“咦,不是龙将军,又会是谁呢?”转对参将:“速去查证!”
参将拱手:“末将得令!”又匆匆走出。
陈轸嘘出一口气,转对公子卬,喜上眉梢:“真叫……天无绝人之路啊!”
公子卬看过来:“此话怎讲?”
“公子先查清何人所为,斩敌多少,至于其他,”陈轸略顿一下,阴阴一笑,压低声:“在下自有计较!”
近午时分,浓荫遮日。离葫芦谷不远处的一大片林子中,山顶长城隐约可现。一个山人在林中走走停停,似乎在寻觅什么。
一块巨石旁,山人陡然站住,目瞪口呆。只见眼前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多少甲士,个个血污满身,头枕短兵,呼呼大睡。
山人吓傻了,拔腿欲走。猛一转身,见身后站着一个军尉与两个卫士,当下膝下一软,跪地。
军尉冷冷道:“绑起来,塞上口!”
一旁两个军士将他绑起,口中塞块巾。
附近一棵大树下,公孙衍靠树坐着,二目微闭。张猛与参将走过来,公孙衍察觉,眼睛没睁,声音却出来了:“数字出来了?”
张猛应道:“出来了。共三百七十三人未能回来!”
“斩敌呢?”
张猛一脸兴奋:“不算那三百七十三人,其他人共斩敌约一万八千余人,人均四人,真他娘的过瘾!”
“唉!”公孙衍睁开眼,半是遗憾道,“胜之不武啊!”
“哼!”张猛恨道,“他公孙鞅就武了?对待阴人,就得用阴招!”
公孙衍闭目,有顷,呼噜声响起。
临晋关府中,公子卬一脸焦急地在议事厅里来回踱步,等待着夜袭秦营的调查报告。
左参将匆匆走进,拱手道:“报,末将查清了,是公孙衍、张猛引阴晋守军五千人,夜行二百余里,于凌晨之前袭击敌营,斩首逾两万!”
公子卬急切问道:“公孙衍、张将军何在?”
“不知道。”
“那……你怎么晓得是公孙衍和张猛他们?”
“是龙将军说的。”
“龙将军何在?”
“正在部署防务。大荔关、临晋、徵城等多城邑失守,秦人兵分三路逼向我临晋关,所幸公孙鞅的中军遭袭,士气大挫,秦人不敢逞强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看向陈轸。
陈轸闭目有顷,转对左参将:“去,转告龙将军,阴晋守军是奉主将之命才长途奔袭的,不可散布谣言,妄加议论!”
左参将不解,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点头:“依上卿所言!”
左参将拱手:“末将遵命!”就转身走了。
公子卬看向陈轸,一脸疑惑:“陈兄这是……”
“唉!”陈轸取来笔墨,“这个战报,就由在下帮你写吧!”
安邑太庙里,魏惠王跪在列祖灵位前,身如雕塑,两行老泪滴落于地。在他身后,是太子魏申、司徒朱威等朝臣,皆五体投地,屁股高撅。
陈轸走进,见是这般光景,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跪在最后面。
空气凝滞。
惠王一直在太庙跪到天色黑透,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宫,守在书房里闷坐。陈轸忖好时辰,带着左参将入宫觐见,将近书房时,悄声吩咐左参将:“半个时辰后,你持战报入见!”
参将点头,转身离去。
陈轸入见,毗人带他进来。
陈轸一进书房就“扑通”跪地,一动不动地叩在那儿。
惠王仍旧闷坐,似乎没有他这个人。
君臣就这么一坐一跪,谁也不说话。
烛光摇动,周围死一般静寂。
半个时辰后,毗人走进,打破沉寂:“王上,河西战报!”又压低声音:“是上将军的!”将战报呈放于案上。
换作是平常,魏惠王早已笑逐颜开地将爱子的战报拆开赏读,此时却如没有听见,仍维持着一张冰块脸。
毗人退后一步,站在那儿。
魏惠王沉声道:“拟旨!”
毗人凑前一步,拱手:“臣候旨!”
魏惠王声音更沉:“赐白绫一匹,让败军之将永留河西,陪伴寡人的八万甲士吧!”
毗人打了个惊战,身子没动。
魏惠王猛地睁眼,斥道:“还不快去!”
毗人“扑通”跪下,悲泣:“王上……”
惠王声嘶:“去呀,拟旨!”
毗人噙着泪水,叩首:“老奴……遵旨!”缓缓爬起,走到一侧拟旨。
陈轸扬手道:“慢!”
毗人停住,擦干眼泪,看向陈轸。
陈轸趋前,跪叩:“王上,臣请阅河西战报!”
魏惠王没有睬他。
陈轸略作迟疑,牙一咬,自行站起,从案上拿起战报,匆匆阅毕,双手持报,叩首,声音激动:“臣有奏!”
魏惠王看向他,语气阴沉:“何奏?”
“臣请王上御览上将军战报!”
魏惠王别过脸去:“败军之报,没什么可看的!”
“王上,上将军大捷啊!”
“哼,大捷?”魏惠王哪里肯信,“寡人的八万甲士一朝覆没,还能有何大捷?”
“王上请听,阴晋守将张猛所部奉主将密令,长途奔袭,在葫芦谷外夜袭秦人中军,捣毁敌中军连营二十余里,斩敌三万,伤敌不计其数,秦军主将公孙鞅、副将车希贤仓皇逃脱!”
魏惠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他,眼睛瞪大:“什么?”
“王上请看战报,上将军刚刚发来的!”陈轸双手呈上战报。
魏惠王接过,急不可耐地浏览一遍,放下战报,一拳震几。
陈轸一怔:“王上?”
魏惠王重重地嘘出一口长气,看向陈轸:“陈轸,你讲讲,河西究竟怎么回事儿?”
“王上,”陈轸缓缓禀道,“葫芦谷之战,自始至终,臣算是亲历了。就臣所知,此战失利,非公子之过啊!”
“不是他的过,怎么就败了?”
陈轸面露难色:“臣若讲出实情,只怕王上不信!”
“说吧,柴是压不住火的!”
“那……”陈轸迟疑一下,“臣就直言了!战前数日,臣奉旨劳军,向公子传达王上谕旨,公子讲述战事,颇多叹喟。”
“是何叹喟?”
“龙将军!”
“龙将军怎么了?”魏惠王急问。
“不瞒王上,”陈轸侃侃言道,“上将军屡战屡胜,将秦军主力逼进葫芦谷绝地,可龙将军呢?上将军命他率右军三万围歼秦人右军一万五千,两军对阵于郃阳孤城,接战近二十日,龙将军折兵三千仍撼敌不动!公子决定各个击破,先解决秦人中军,回头再收拾郃阳孤敌,遂令龙将军部西进,参与葫芦谷决战。龙将军虽然从命,却行动迟缓,未能按时抵达,致使我主力进谷后,葫芦谷口遭敌外援封堵。上将军前后受敌,军心不稳。上将军急了,回兵争夺,直到杀出路来,龙贾的右军才到,此时,形势已经不可挽回了!”
魏惠王震惊:“竟然是这么回事儿?”
“还有,”陈轸膝行一步,“决战之前,上将军令裴英引左军重车三百辆、锐卒两万,于决战前夜悄出大荔关袭击秦境,焚其粮草基地,捣其后备兵营。为防不测,上将军又令张猛出阴晋之兵前往大荔关,接应裴英。”
“避亢捣虚,是奇兵呀!”
“是呀,”陈轸慨叹一声,不无惋惜道,“臣得知此谋,甚是叹服上将军用兵之奇。正是由于裴将军抽走军中精锐,上将军才令龙将军的右军支援。也正是由于计算了右军在内,上将军才使出全力攻入谷中,与公孙鞅的主力决战。不想龙将军,唉,想是过于老迈了,行动过于迟缓,误了上将军大事,更不想裴将军所部竟因秦人早有准备而全军覆没,可叹两万健儿寸功未建,死于非命!”
魏惠王倒吸一口气:“如此隐密,秦人怎会知情?”
“上将军与臣皆是不知呀!”陈轸给出个苦笑,“臣在琢磨,想是我方出了奸细,将此绝密军情泄于秦人!”
魏惠王缓缓点头:“必然是了。”闭目有顷,看向陈轸:“这个奸细会是何人?”
若是道出紫云之事,公子卬则有沉溺酒色之嫌。陈轸眼珠子一转,眉头锁成两道利刃:“这要详加查证。没有铁证,臣不敢妄言!”
“嗯,也是。”魏惠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会是龙贾误我!”
“不瞒王上,”陈轸情绪激动,“葫芦谷之战,别人都是臆测,唯有臣是亲历啊。上将军身先士卒,臣与上将军同车而行,感同身受。上将军一路追杀公孙鞅,将他团团围困在老秦公薨天的那棵大松树下,只差一点儿就逮到他了。就在此时,后方传来急报,说是谷口让秦人堵了。上将军担心后路被断,影响军心,这才引军回撤。公孙鞅见我回撤,反倒击鼓反击。一来一去,形势就逆转了,我方军心动摇,大部分的伤亡是在此时发生的。王上若是不信,可问三军!”
魏惠王历战无数,知道战场上哪怕耽误一刻,也可能满盘皆输,当即一震几案,怒喝:“龙贾呢?他于何时抵达谷口?”
“具体臣也不知。反正,待臣赶到谷口时,封谷秦人已被冲散,我方将士正如潮水般朝谷外涌!上将军想是觉得未能取胜,无颜面再见王上,将战车掉头冲向敌营,欲与公孙鞅同归于尽,恰好被臣看到,死死将他抱住,若是不然,上将军就……”陈轸哽咽起来,掩袖抹泪。
魏惠王老泪纵横:“看来,是寡人错怪卬儿了!咦,龙贾这个老糊涂,寡人信他,用他,器重他,指望他在关键辰光力挽狂澜,谁知他竟……”看向毗人:“召龙贾问罪!”
陈轸重重叩首:“王上,臣有一请,还望恩准!”
“请讲!”
“龙老将军镇守河西数十年,戎马一生。此番怯战,想是出于残年老迈,求个稳妥,并非故意,其情可谅。臣是以斗胆恳请王上,念老将军曾有大功于国,就不要治他的罪了。再说,龙老将军若是辩起理来,想必也有一番说辞,王上即使治罪,他也不服,如此争来辩去,反倒伤了三军的心,对殉国将士也是不敬!”
“嗯,”魏惠王点头道,“你说得是。寡人准你所请,许龙贾告老归田,永不叙用!”
陈轸叩首,语气激动:“臣代龙老将军谢王隆恩!”
“唉,”魏惠王长叹一口气,自责道,“论起此事,错也是在寡人哪!既用卬儿为主将,就不该再以龙贾副之!”
“王上圣明,一语点在痒处了。想是龙贾志在主将,突然降为副将了,一时未能想顺,方才……”陈轸故意顿住。
“好了,”魏惠王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河西未来,你作何想?”
陈轸的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公孙鞅欺我,此仇不报,臣死不瞑目!”
“怎么个报法?”
“臣尚未想好,不过,当务之急是两件大事。”
魏惠王“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一是上将军那儿,务必要稳住阵脚,力保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地不失,使我在西河郡有立足之地。只要三地不失,外加上郡仍在我手,秦人即使占据西河郡,谅他也睡不安稳。二是不能饶了公孙鞅那厮,无论如何,臣要让他死在我手上!”
“如何制他,爱卿可有长谋?”
“臣之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公孙鞅他怎么阴我,我也必怎么阴他!”
魏惠王一拳震几,脸上肌肉颤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好!”
话音刚落,毗人急趋进来,呈上战报,沉声道:“王上,上将军急报,少梁……失陷……”
“啊?”魏惠王惊叫一声,看向陈轸。
“王上,”陈轸急道,“临晋关、阴晋不可再失了!”
魏惠王果决下令:“陈爱卿,你这就赶赴临晋关,要卬儿不惜代价,守住二地!”
陈轸拱手:“臣受命!”便匆匆退出。
翌日,陈轸返回临晋关,向公子卬详细讲述了安邑一行,感慨道:“公子呀,这一劫好歹算是渡过来了!”
公子卬由衷感动:“陈兄再造之恩,叫魏卬何以为报?”
陈轸苦笑:“报个什么呀,公子与在下,本就是一根藤上的瓜!”
公子卬拱手:“陈兄之言,说到魏卬的心坎里了。陈兄,自今日起,你我结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如何?”
见公子卬竟然放下王室之尊与自己结义,陈轸一阵感动,拱手道:“公子乃金贵之躯,轸……高攀哪!”
“狗屁高攀!”公子卬摆下手,朝外,“来人!”
左参将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置办酒肴,本将与上卿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左参将拱手:“末将遵命!”便转身欲走。
“等等!”陈轸摆手叫道。
左参将驻步,回头。
陈轸给他一笑:“别对外声张,人言可畏呀!”
左参将回他一笑:“晓得!”便快步走出。
不消一时,一应物事俱已齐备,为不张扬,左参将特别放到公子卬居室的内堂里。陈轸、公子卬双双跪拜天地四方诸神灵,歃血盟誓,饮之,摔盏。
一套简单的仪式完毕后,兄弟二人促膝而坐,陈轸拱手道:“在下虚长几岁,勉强为兄,自今日始,就以兄长之身事弟!”
“谢兄长高义!”公子卬亦拱手道,“卬弟也必竭力尽诚,尊事兄长!”
“既为兄弟,我们就不说兄弟之外的话。河西之事,虽说渡过一劫,但远未了结,你我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瞒兄长,葫芦谷之败,弟着实蒙了,何去何从,悉听兄长!”
“就轸所断,眼前当有三件要务。一是止战。我们打不起了,你我可分别奏请王上承认现实,与秦议和,割少梁并西河郡诸邑予秦。当然,这些眼下已在秦人手里了。只要阴晋、临晋关两处要塞不失,外加上郡,有朝一日待我军养足精神,东西夹击,从秦人手里夺回失地不是难事。二是捂盖。让龙贾告老,擢升张猛,压住公孙衍。三是复仇。河西至此,皆因公孙鞅一人翻云覆雨,如此小人,不死不足以泄你我兄弟之恨,不死不足以慰我八万壮士在天英灵!”
公子卬叹服:“兄长高谋,弟卬敬服,唯命是从!”
陈轸举爵:“谢卬弟信任!”
在随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区军民声势浩大地送起瘟神来,所有村落烟雾蒸腾,整个疫区弥漫起浓浓的硫黄、艾蒿味道。众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处抛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后、田野、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过一场小雪。
石碾村头,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场地上并列着两口大锅,锅中熬了满满两锅中草药,一锅是让患者喝的,另一锅是让常人喝的。几个墨家弟子将药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候施药。随巢子与告子、宋趼等几个颇懂医术的褐衣弟子手持银针,一刻不停地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针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显减少,除去一些因体质过弱而不治的患者之外,大部分患者被抢救过来。卫成公闻讯大喜,使内臣送来库金三百及大批粮食、布帛等物,随巢子也都让栗平用于抚恤并救助罹难百姓。
孙宾遵照老家宰所言,将孙机葬于石碾村村南的高坡上。
在埋葬孙机的第十日黄昏,老家宰、孙宾缓步走向高坡。
站在坡顶,整个石碾村一览无余。
坡顶立着一座新坟,坟头竖着一块墓碑,碑文上写着“甄城孙氏孙武子六世嫡孙卫室相宰孙机之墓。立碑人,嫡长孙孙宾”。
坟头插着无数野花,不少已经枯萎了。
孙宾面对墓碑缓缓跪下。
“爷爷,”孙宾拜过几拜,泣道,“宾儿报您一个喜讯,瘟神走了,瘟神正是被您所期望的随巢子前辈赶走的!爷爷,您好久没有听到宾儿的笙音了,宾儿这就为您奏一曲!”再拜,拿起排管,轻轻吹奏起来。
高坡上响起悠扬不绝的笙音,如泣如诉,如呜如咽,如歌如吟。
“唉!”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孙宾回头一看,是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走上前,望着孙机的墓碑又是一叹:“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孙相国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老家宰抹泪。
孙宾看向随巢子:“前辈不必自责,爷爷得知这么多人获救,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随巢子看向远方,话中有话:“只怕你的爷爷高兴不起来啊!”
“哦?”孙宾抬头看向随巢子,“请问前辈,瘟病走了,爷爷为何高兴不起来?”
“瘟病虽说去了,病根却在,你让他怎么高兴?”
“病根?”孙宾目光征询,“瘟病还有病根?”
“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
孙宾抬头问道:“请问前辈,病根何在?”
“战乱!”
“那……战乱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前辈是说,”孙宾若有所悟,“若要根除瘟病,就须消除战争;若要消除战争,就须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须消除私欲!”
随巢子点头。
孙宾思考有顷,问道:“请问前辈,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天下兼爱!”
“如何方能使天下兼爱呢?”
随巢子从天际处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凝视孙宾。
孙宾眼巴巴地望着随巢子,等候解答。
良久,随巢子发出重重一叹:“唉,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一生所求啊!”
孙宾转过头去,凝神望向爷爷的墓碑。
是夜,夏虫啁啾。
孙宾一动不动地坐在碑前,闭目冥思,眼前不断浮出往昔景象:
—魏国武卒血洗平阳。
—无辜妇孺惨遭屠戕。
—孙操浴血奋战,胸部中箭。
—帝丘城墙上下的厮杀。
—路边倒卧的罹瘟人。
—门户钉死封条的屋舍。
…………
孙宾的耳边响起孙机的声音:“……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接着是随巢子的声音:“……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天下兼爱……唉,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一生所求啊……”
再接着,是墨家始巨子墨子的声音:“……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民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
整整一宵,孙宾独坐孙机坟头,思绪万千。
东方现出鱼肚白时,孙宾毅然做出决定,面对坟头,誓道:“爷爷,您安歇吧,您的宾儿寻到道了,您的宾儿决定追随墨者,竭毕生之力奉行墨道,使天下之人强不执弱,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众生安乐,战祸不生!”
誓毕,孙宾朝坟头行三拜大礼,起身,看向东方。
霞光初照,辉洒大地,映红了他的面容。
二槐家的院落中,孪生子阿花姐弟双双跪在随巢子面前,忽闪着大眼。
随巢子看向姐弟二人,语气凝重:“爷爷再问一遍,你们愿意做个墨者吗?”
阿花姐弟齐声应道:“愿意!”
“做墨者要吃很多苦,你们愿意吃苦吗?”
“爷爷,”阿花姐弟异口同声,“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只想跟着爷爷,爷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好吧,”随巢子一手按住一个孩子的头,轻拍几下,“爷爷收下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两个小墨者了。”
阿花姐弟叩首:“谢谢爷爷!”
“既然是墨者了,”随巢子凝视二人,“爷爷就要为你们起个新的名字。你们的先父叫二槐,槐为木,从今天起,你二人就姓木。”对姐姐道:“阿花,你叫木华!”
木华叩首:“木华谢爷爷赐名!”
随巢子转对弟弟:“阿果,你叫木实!”
木实叩首:“木实谢爷爷赐名!”
“木华,木实,”随巢子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从今天起,你们也不能再叫我爷爷了!”
二人急了:“不叫爷爷,我们该怎么叫呢?”
“叫巨子!”
二人拗口地叫道:“巨……子……”
“对对对,”随巢子给他们个笑,“就这么叫!起来,起来,不要跪了,坐好,巨子给你俩讲个故事!”
二人坐好,随巢子夸张地咳嗽几声,正要开讲,柴扉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告子、宋趼、孙宾三人走进。
孙宾的肩上斜挂着一只包袱。
告子趋近,揖礼:“禀巨子,孙将军有事寻您!”
随巢子的目光转向孙宾。
孙宾放下包袱,叩拜:“巨子在上,请受孙宾一拜!”
“孙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晚辈决心跟从巨子,寻求天下兼爱之道,乞请巨子收容!”
“孙将军,”随巢子盯住孙宾,“卫国是天下富庶之地,平阳为卫国大邑。听闻卫公已颁布诏命,赐封你为平阳君。年纪轻轻就割城封君,富贵前程不可限量,这是何等幸事,你为何舍弃富贵前程,反来追随一个毫无所成的老朽东奔西走呢?”
“回禀巨子,”孙宾应道,“晚辈愚笨,唯见天下苦难,未曾看到富贵前程。巨子一心只为天下苦难,晚辈感同身受,诚愿为此奔走余生!”
“你能看到天下苦难,说明你有悲悯之心。只是,天下苦难仅靠悲悯是不够的,这也是墨派弟子各有所长、精通百工的原由。请问孙将军有何专长?”
孙宾面露愧色:“晚辈天资愚笨,并无所长!”
随巢子微微一笑:“孙将军可有偏好?”
“前辈是指……”
“就是你这一生最愿意做的是什么?”
“晚辈自幼舞枪弄剑,嗜好兵法战阵,这个可算偏好?”
“兵法为战而用,战为苦难之源,非兼爱之道。你既然有意寻求兼爱之道,心中却放不下用兵之术,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晚辈惭愧。只是晚辈习演兵法,想的不是兴战!”
“这倒有趣了。”随巢子笑道,“你习武不为兴战,却为什么?”
“武字从止从戈,乃上兵之学。”
能从止戈方面去分析兵法,其根器断不是寻常武者了。
“解得好!”随巢子盯他一时,赞道,“你这叫以戈止戈,以战止战!你且说说,你想怎样做到以战止战呢?”
“虎豹虽凶,却奈何刺猬不得!圈羊的篱笆若无破绽,野狼就寻不到攻击的机会!”孙宾朗声应道。
“好好好,”随巢子连夸几句,“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话锋一转,语气惋惜:“可惜老朽不善兵术,教不了你!”
孙宾震惊,叩首:“巨子……”
一旁的告子看不下去了,求情道:“巨子,您就收下他吧,弟子可传授他守御之术!”
随巢子没有看他,仍旧盯住孙宾,摇头,似是说给孙宾,亦似在提醒告子:“守御之术只可免一城之祸、一时之灾,走不长远哪!”
见随巢子话中有话,告子咂吧几下嘴,止住了。
“孙宾,”随巢子盯住孙宾,“观你根端苗正,内中慈悲,有济世之心,是个大才,老朽荐你前往一处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学有所成!”
“晚辈谨听巨子吩咐!”
“你可往西走,过宿胥口,进入云梦山,山中有道秘谷,名唤鬼谷,里面住着一位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先生。鬼谷先生学问了得,将军若能拜他为师,或可成栋梁之器!”
“既然为巨子所荐,晚辈敬从!”孙宾略略一想,郑重叩首,“容晚辈别过爷爷,这就上路!”
随巢子微微点头,对众弟子道:“走吧,我们也该上路了,这就去别过孙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