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垂首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
觉得不应该啊……
她正站在自己的原身白栎树上,只要潜意识不想,旁人便无法窥视到她的行踪。说话也好,放声大喊也罢,一切声息皆会被巍然巨树掩盖。
换句话讲。
在这座山头,这棵树旁,她是无人能敌的。
修炼了三千年,再废物也小有所成了。
虽然不太勤勉。
正思索之际,林间的少年忽然缓慢转过身,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略带迟疑地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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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舟此刻才留意到背后的这一尊巨木。
刚刚一心只顾着打斗,如今平复了紧张的五感,置身在荒山野岭中,他幡然察觉,原来头顶的小半片天空都笼罩在交错茁壮的虬枝下。
嬴舟扬起视线,树冠蓊蔚如伞,不知在这山里生长了多少年月,岿然而安宁地迎风伫立。
他作为妖行走世间,那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巍峨的乔木。
寻常的树,但凡过百龄就是棵老木了,可若要说它是古树,枝叶却不显老拙,茎脉葱葱郁郁,反而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棵树竟还在长……
嬴舟行至树底,那根茎盘错交结,最大的恐有他腰身一般粗,最细也可抵一条小臂。
他对花草并不了解,自不清楚此树为何木。
只是,不知为什么……
嬴舟抬手抚上粗粝的树干,目光一望而上。
在空寂的深山间,乍然从这里仰视苍穹,无端会涌起一丝凛冽的震撼。
山峦万古,越是生得壮阔磅礴,越是衬得人之渺小。
或许万事万物皆生而慕强,对于高不可攀的巨树也不能免俗吧。
他五指触碰到干燥的树皮时,饶是感官并不强烈,小椿依旧隔空激了个战栗。
瞬间,满山的叶子都簌簌地摇曳而歌。
瞧见对方不过是在打量树冠,并无别的异样,她总算放下心来,随后骄傲地挺起胸膛。
自己的原身苍翠又笔挺,枝叶都是精心剪裁过的,修得优美自然,姿态飘逸。
好看吧?
她暗道。
好看就让你多看一会儿。
小椿从树后步出,踩在结实粗壮的一节枝桠上,心情甚美地注视着底下少年的一举一动。
白於山很少来外人。
加之她所在之地又位于山的最深处,不仅是人迹罕至,连精怪、走兽也不愿多停留。
这里就只有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木重叠连绵,偶尔落下几只歇脚的鸟雀,趴在梢头鸣叫。
最冷清的时候,小椿曾经四年没遇见一个活物。
她独自守在空荒的林间,像个寻山的山大王,成日从这头晃悠到那头,对着每一只过路的飞禽打招呼,给刚冒嫩芽的树苗和花骨朵除杂草。
因此,她格外珍惜有人造访的时光。
便如今日这样热闹的打打杀杀,在以往的岁月里也是不多见的。
小椿神情柔软地看向不远处清秀安静的少年,内心一阵人生静好的幸福感慨——
要是天天都有妖怪跑来打架就好了。
和风将几片绿叶自面前吹过,旭日在斑驳的缝隙中参差粼粼。
她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原地骤然空了!
对方好似无端消失,不过一弹指的工夫便已不知去向。
人呢?
她盯着那处发怔,目光还在山林里逡巡,这一刻,耳畔倏忽扑来一缕急促的气流。
铅灰的衣袂映着投下的纤细天光,轻飘飘地一起一落。
有细碎的,袖袍鼓动的声响。
他动作就那么快。
小椿惊愕地偏过脸,目之所及是少年不紧不慢,从高处缓然而落的身姿。
她瞠目结舌,险些把自己吓得掉下去。
他从哪里跳上来的?
嬴舟的手是收在腰际的,落脚很稳,站在白栎斜生出的枝干中,先试探性地跺了一跺——十分牢固。
他阖目深呼吸,总感觉哪里奇怪,可又说不明白,只若有所思地对着周遭轻嗅。
小椿就看见他鼻翼微微而动,不住地吸气,仿佛在闻什么。
而后那张年轻明朗的脸就带着踟蹰的神色转了过来,一步一步,探究地往前行。
显然他还是瞧不清自己的。
但这不妨碍他心生狐疑。
小椿踮着足尖小心翼翼地向后挪,挪得甚是艰难,直到背脊已然抵靠到树干,着实退无可退。
视线里,清润锐利的一双星眸近在咫尺,长睫遮瞳,以至于眼神便不及旁人的精神。
显得有些冷淡。
如此细观,她才发现那瞳孔是真的有一抹朱红在其中的,仿佛点了一把不会熄的焰火,炽烈地跳跃着光。
小椿眼睁睁望着他凑到自己脸颊边轻嗅。
紧接着,鼻尖辗转又至唇角处。
她方才喝了清茶,大概是察觉到湿气,对方便皱起眉,更加仔细地分辨起来。
由于修火系术法的缘故,少年周身的热度格外高,衬得嘴唇也比常人色泽更深刻一些。
小椿看了一眼之后,不禁侧头去抱住自己的树干。
救命……
还没等她拔腿开溜,一股强烈的震颤感忽从掌心处传来。
她第一反应以为是自己的原身在动,所谓本体随主,她太过紧张了。
而后才发现,动的不是树,却是地面。
繁茂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森林碧涛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向这边靠近,阵势排山倒海,如群雷同鸣,带着引而不发的危机,连足下的碎石都清晰地颤抖起来。
少年的举止一顿。
分明也被这古怪的动静吸引,侧身凝视着旁边的丛林。
幽邃的草木宛如一叠厚重的青绿屏障,树叶是一层覆着一层,若不去最高点,根本无法知晓远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于兽类的本能,嬴舟四肢百骸的血液已沸腾着进入了戒备之态。
也就是在下一瞬,刺耳的咆哮穿林破风,自凌乱的乔木后爆发,吼得整片大山也为之一撼。
他的耳朵原就灵敏,突逢巨变,有片刻竟失了聪。
隐含着暴虐灵力的气流乍然席卷而来,嬴舟当即便给震下了树。
好在他早有预料,伸手捞了根细枝借力,落地时还不算狼狈。
可那叫声半分没有要收住的意思,还愈渐烦躁,听着活似指甲刮擦金属,简直能将一个月前的饭食呕出来。
小椿捂着双耳蹲在枝桠间,刚掀开眼皮,只见一个身影猛然冲出树丛。
这人约莫丈许高,周遭萦绕着苍黑色的雾气,如有实质,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此前离乱的风暴就徘徊在来者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