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君陶总觉得说书人的这个问题有点似曾相识, 却一下子很难想起来他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他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不去想了,但是心里却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烦得不行得不断在他耳边叨叨“万一很重要呢?”“万一想不起来以后会后悔呢?”“再努力一下吧”……
直至把颜君陶逼得不得不选择了开始对过去的记忆地毯式的搜寻。
是的,对自己记忆, 进行关键词搜寻,修真, 就是这么神奇。
修士的寿命动辄成千上百年,圣人更是要以万计数, 除了颜君陶这个六百岁就斩获了道果的怪物以外, 大部分修士的寿命都悠长到了不可思议。方舫三百零八岁的高寿,在他叔父方尊者眼中却依旧是个宝宝。他和鸢元仙子的婚礼,对于方尊者来说就和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充满了“童”趣。
小时候颜君陶就曾好奇过, 那么多年人和事的记忆, 修士到底是怎么记住的呢?还是说只会记一些关键的内容?但哪怕只是关键内容,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地加起来, 也会很多了。这些又是怎么被记住的呢?
普通人不要说百年了, 十年之外的记忆就已经很模糊了。
但大部分修士却可以做到历久弥新, 张口就来。哪怕是一时没有想起来的,只要心念一动,稍微回忆回忆,就还是能够想起哪怕是百年前某一瞬突然对道的感悟。
修士是比普通人耳聪目明一些, 但也不是所有修士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怎么想, 他们都不应该会记得这么多东西。但是偏偏修士们做到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脑子有一阵子很清醒状态的梦口时夜,为颜君陶解答的,带给了还是个真正的孩子的颜君陶很是不同的三观颠覆。
“因为修士有单独的记忆空间。就像是,唔,珍宝塔,或者是藏书阁,法器和书籍都会分门别类地被摆放到架子上,整整齐齐,随取随用。修士的记忆也是一样的,它们就像是一本本的书,又或者是一件件的宝具,放在你的记忆空间里。”
需要的时候,就用神识随时调取,不需要了,就再放回去,自动归档,很是方便。因个体的不同差异,记忆空间也有大有小,能够存放的时间更是全看修士个人。有些人的记忆会像是印刷版古籍上渐渐模糊了的字迹,有些人的记忆却会因为“墨好印长”而始终清晰如新。
这也是魔修摄魂时能够精准得到一段记忆的原因,他们有办法探索到修士的记忆空间。搜魂只是一种统一的模糊说法,准确地应该说是要搜记忆空间。
要不然他们怎么找呢?把死者生前的记忆全部自己代入感受一遍?包括婴幼儿时期的尿床记录?
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一个修真界有名的哲学驳论也因此而诞生——当你因缘际会地经历并感受完了另一个人一生中的所有点滴,包括他的幼年与成长,亲密得就像是替他重新活过一遍,等感受完了之后,那个你到底还算不算原来的那个你了?
这也在姜宗主当初给颜君陶列的未解难题表上,各界的大家不少都下场亲自讨论过这个问题。无意争个高低对错,只是想和别人交流一下,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思想存在着”。
颜君陶对此的个人理解是,你看完一个话本里的故事,你就会成为主角吗?并不会啊。哪怕主角有一些能够深深触动你的言行,肯定在你的心里留下了存在过的痕迹,甚至是已经改变了你的一些想法。但你始终还是那个你,并不可能变成故事主角。
咳,说回记忆空间,用末日世界的研究来说,这个特殊的存在,就是修真界的修士在特别的环境下,顺应自然与历史的进化体现。
一般的修士也不会刻意去考虑自己的记忆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想起来的,就像是小孩子听到声音、闻到味道的本能。一般的普通人是不会去好奇他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只会在闻不到的时候努力闻,在回忆不起来的时候努力回忆。然后修士往往就会发现,只要自己努力一下,多花费点时间,总能回想起来该有的记忆。
颜君陶能够有意识地在记忆空间里寻找,速度自然就比一般人快一点。但……也就是快一点,有时候没有足够多的联想,找不到准确的切入时间,这趟有关记忆的旅程,还是要大费周章翻来覆去。
总之,就是个毫无卵用的知识。
颜君陶在梦口时夜那里了解过不少这样毫无卵用的东西,颜君陶也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要好奇,大概是小孩子的奇怪想法吧。梦口时夜告诉他,他是第二个会去好奇这些的人。
第一个是谁,颜君陶从未好奇过。
如今却突兀地在眼前出现了一些画面,一些有关于心心的画面。他是个听话的乖宝宝,从不爱给人添麻烦,因为了解自己糟糕的身体,甚至连想要下山的请求都很少提出。赵掌门总担心这样的心心会寂寞,变着花样地去逗心心开心。
但心心其实并不曾觉得寂寞,他有着十分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哪怕是一朵花开,他都想要研究一下它是怎么开的。
而心心唯一能够长期倾诉的对象,就是和他一样,为了安全着想,并不能满世界乱跑的梦口时夜。
终于,颜君陶翻到了他到底是从哪里听过“上有金鸡,下有二神”的说法。果不其然的,还是从梦口时夜那个总能知道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公鸡口中。
不过,当时颜君陶已经是个专注修炼的元婴期修士了,在梦口时夜想要和他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我要闭关,没时间。”
长大后的颜君陶看着昔日的自己,真的很想揍死这个不知道珍惜八卦的家伙。那么努力地修炼到底有什么意思?是美食不好吃了,还是八卦不好听了?
颜君陶想了很多,现实里却也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说书人已经说了起来:“……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纬书《河图括地象》)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在传说中,桃都山有一棵蔓延三千里的大桃树,桃树东北角有一处一直垂到地面、做成拱门形状的树枝,这边是鬼门关之所在。人死后的灵魂,必须通过这道鬼门关进出。门下站着二神,也就是神荼与郁垒这对鬼神兄弟,他们会惩罚一切不法之鬼,用芦苇绳捆绑,去喂了食鬼的恶虎。
凡间桃符和门神的传统,也由此而来。但只有长夏界,会在盛夏最炎热的时候,用比那炎热的气温还要热情的态度,为鬼神庆生。
“因为……”
说书人把大家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调至最高后,这才揭秘。
“……因为那桃树所在的地方就叫桃都山啊。”
桃都鬼宫的桃都。
众所周知,桃都鬼宫是长夏界最著名的九星门派,千年霸主,无人可撼。有趣的是,和桃都山同名的桃都鬼宫,正是以鬼修为主。很难说大雩城吃鬼的传统,是不是在暗搓搓地报复桃都鬼宫当年的步步紧逼;又或者正是因为知道了大雩城吃鬼,才会让桃都鬼宫那么迫切地想要得到大雩城,好打击报复。
桃都鬼宫的老宫主就是一个已经修炼到鬼王的有名鬼修,再努力一下,就是鬼仙了。少宫主倒是个大活人,整个桃都鬼宫都少有的大活人,他自己都觉得让他继承桃都鬼宫就像是一个笑话,来自他不苟言笑了一辈子的爹的突发皮。
少宫主不常在鬼宫居住,就是因为怕鬼修的阴气入体过甚,伤了根本。
他喜欢一切让他觉得鲜活的东西,哪怕是此时此刻在他面前不断挑衅的龚宝宝,都让他觉得可以原谅。
【长夏界的首府,就是桃都山的旧址,只不过沧海桑田,再难看到当年桃花灼灼的盛景。桃树结的桃子也特别好吃,可以做白桃糕,还可以做桃花饼……】容兮遂对颜君陶道。
本来对说书人的话只想随便听听的颜君陶,在容兮遂证明了对方真的知道很多真料后,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专注听说书人说了下去。
颜君陶这才注意到那说书人一身青衫,放诞不羁,通身的气度实在不像个普通的说书人。
说书人舌灿莲花的嘴里,有关于桃都山的传说有很多,形容词也很多,风趣幽默还长知识点。但对于颜君陶来说,最重要的一句还是——“上有金鸡”,说的是桃都山的大桃树上住着一只金鸡,日出报晓,日落而息。金鸡鸣,则天下鸣。
“这只金鸡据说是扶桑树上玉鸡的后代,”扶桑树就是后羿射日里那十只金乌所栖息的地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当在上界的玉鸡打鸣之后,这响亮的鸣叫就会通过天梯传到下界。注意,这里的天梯,可和渡劫期尊者飞升的那个天梯不一样。至于是什么,咱们以后有缘再讲。总之,金鸡听到父亲(母亲?)的声音之后,就会跟着鸣叫,进而带领天下的群鸡跟着一起报晓。”
颜君陶眼巴巴地看着容兮遂,等待容老师来说一下这个是不是真的。
容兮遂摇摇头:【上界的故事我就不知道了。】容兮遂几乎知道修真下界的所有传说,能够辨别真假,科普八卦,但他对于上界的认知却像是硬生生被谁挖掉了,是拦腰斩断似的一片空白。这其实也很不正常,可他无意提起。
但不管怎么说,桃树上的金鸡,看起来一定是和梦口时夜有关的。
算上少阴金、不死药,这已经是第三个和梦口时夜有关的传说了,还一个比一个重要,一个比一个吸引人,也就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想要梦口时夜了。
就是不知道林盟主那边想要得到梦口时夜是为了什么。
说书人的故事还未说完,斗鸡比赛就要开始了。本来只是意思意思在等待斗鸡比赛开始之前听几耳朵故事的人,如今却都恨不能继续听完故事,再开始斗鸡比赛。这说书人就像是拥有什么魔力,甚至到了会有人为他发生冲突的地步。
***
与此同时,鸢元仙子也已经就位,正按照事先就商量好的,在安抚好道侣,确保对方不会跟着自己之后,她前后分别暗中约见了“师父”与“族弟”。
“族弟”脸上的病容更加清晰可见,眼底的青黑挥之不去,整个就像一朵花一般,只经过了短短几天的花期,就会迅速凋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告别人间。
“你怎么了?”鸢元仙子这么问的时候,是没有任何一点关心的意思在的,她只是想要得到更多有可能有用,或者是能够帮助到颜君陶的信息。
“最近研究做多了。”“族弟”这样解释,却连声音都有了一些气若游丝。命在旦夕之感。
鸢元仙子这才突然意识到,“因为研究做多了、熬夜了、好几天没有合眼了,所以气色不好”这个借口,族弟已经在过去的几年内频繁用过很多回了。这不可能真的和什么作息有关,“族弟”也许是真的病了,甚至……命不久矣。
那么努力得到的身体,却要病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一种嘲讽。
夺舍之人夺舍的身体必须是功能完全的、健康的,要不然这舍也就白夺了。他们并不能以一己灵魂之力就补全这具身体的外伤。身体死了,就像是房子塌了,谁搬过来住都一样。反而是灵魂死了,赶在尸体没有凉透之前,可以操作一番。
“那你注意休息啊。”鸢元仙子的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却只回答了一个她往日总会有的公式化关心。
“我一定。”“族弟”点点头,乖巧又听话,让人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小时候,软了心肠。
放在以往,鸢元仙子一定会对“族弟”更加客气温柔一些的,但是如今嘛……
“我一会儿去把容前辈引开,颜尊者就会是一个人在高楼里了,你可以去找他。包厢是天字十号房,不要走错了。”鸢元仙子直接公事公办了起来,她能忍到现在还没有爆发,已经是她涵养好了。
“我知道了。”“族弟”大概也感受到了那种来自空气中不稳定的尴尬,他收放自如地改变了应对鸢元仙子的策略,演技一流。
鸢元仙子撇过了脸去,她真的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如今只要一看见“族弟”的脸,她就只能一遍遍想起桃核雕塑里那奄奄一息的巨鲸。
这些异界灵魂想要夺舍成功,最大的概率就是通过攻击灵魂的手段,直接弄死原主的灵魂或者是让原主受伤,这样才有机会赢过原装的、神魂强大的修士。她知道这些异界人的手段层出不穷,甚至有目的不明的修士帮忙合作,他们能够成功这么多例,可见下手有多么狠辣。
她现在已经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她的族弟能够不要再受折磨,至少魂魄不要受损严重,能够拥有正常的转世重修的机会。
和“族弟”秘密见完面之后,鸢元仙子就去见了她的“师父”。
“师父”看上去好像还是那个“师父”,会关心她,会用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眼神看着她,会说:“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但“师父”越是完美,鸢元仙子就越是觉得背脊发凉。她不知道这些异界人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不会受到天罚,就像是手染鲜血的恶人也会飞升成仙一样。天道从来都不是公平的,这与她从小受到的“报应不爽”的教育截然不同。
既然如此,她就只能自力更生,去自己完成自己想要的公平!
“我刚刚看到了我的族弟,他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已经很久了。师父,你觉得这有没有可能是他被夺舍的后遗症?”
“师父”面无异色,但鸢元仙子就是知道,他慌了。
就像是她每一次关心“族弟”时,隐藏在“族弟”神色如常背后的深切恐惧。这当然不是对鸢元仙子的恐惧,而是对鸢元仙子提到的事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大概是鸢元仙子比较在意这个问题,所以她如今才会发现,哪怕“师父”表现得好像就是在闲聊,但他还是旁敲侧击地和鸢元仙子打听了很多,有关于她的“族弟”是什么时候开始表现出疲倦、病弱的一面。
当鸢元仙子故意给出错误的信息“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吧”的时候,“师父”的紧张达到了顶峰。
鸢元仙子本来只是随意说个时间,想要吓唬吓唬对方的。但随着对方真的上套的古怪表现,鸢元仙子渐渐拼凑出了一个不算成熟的想法——就在她“族弟”变成一混二的状态后,大概也是过了二十年左右吧,她的师父突然闭关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