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沉默过后,身后忽然传来衣袂窸窣的声音,却只是一瞬,便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是这沉默,却极快的被一阵逐渐远离的脚步声打断,待那脚步声终于远离,消失不见时,重新陷入沉默的青鸾,终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不会知道刚才那一瞬的衣袂窸窣,是因为花无忧抬起手来,想要抱一抱她。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就此转身,默然离去。
翌日,青鸾抱着祈年下楼,跟掌柜结算银子时,忍不住偏了头看向昨日的后院。
依旧郁郁葱葱,宁静秀美的院子里,那架秋千孤独的吊着,没有一丝动静。
青鸾回过头,终于忍不住向掌柜打听道:“昨日那后院中有位公子,高高瘦瘦的样子,掌柜可识得?”
“夫人是说花公子?他在小店之中住了两月有余,老夫自然认得。”掌柜笑了笑,忽又想起什么一般,拧了眉头道,“可是他刚来的时候,那身上的伤病,可真是了不得!好在有人照顾他,也就是最近这半个月,老夫方才见他偶尔出来走一走,想必身子还未大好吧。”
青鸾脑海之中闪过花无忧清瘦苍白的容颜,没有说话。
“夫人认得他?”
“不认得。”青鸾淡淡呼出一口气,将掌柜找回来的银子放进包袱中。
掌柜笑了笑,道:“那还好,我还以为夫人认得,要寻他呢。偏巧他昨天半夜退房走了,夫人若要问,老身还真没处给你找去。”
青鸾怔了怔,许久,方才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与掌柜道了别,出门找了一辆马车,直奔京城而去。
经过整日奔驰,终于到达京城时,日头早已西落,祈年已经靠在青鸾怀中睡着了,青鸾却从骨子里散发出奕奕的神采,打起帘子往车外望了一眼,却微微有些怔住了。
前方就是城门,城门口,不知为何正有大批的侍卫驻守,往来的行人无不小心翼翼的避开。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青鸾在马车中思索了片刻,终于打起帘子走下了马车。
不料她刚刚落地,才走出两步,那边侍卫间突然让出一条道来,从城楼下走出一个身着内侍服的身影。
青鸾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她认得的,从前在临安宫中服侍徐安。如今见他那一身行头,倒似已被擢升。青鸾这才知道这群人原是为自己而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徐安大步上前,在离青鸾数十步远的位置停住脚步,将手中那幅明黄色的绢布抖了抖,展开来,高喝了一声:“云青鸾听旨——”
如此一来,周围往来的行人都停了脚步,纷纷下跪。青鸾顿了顿,将怀中熟睡的祈年换了个方向抱着,也跪低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氏女青鸾德蕴温柔,性娴礼教,故册封为妃,赐号‘华’,赐居惠安宫,钦此!”
随后,青鸾被送上另一辆华美马车,回到了皇宫。
抱着祈年踏入惠安宫时,原本熟睡的祈年突然惊醒了一下,睁开眼来,口齿不清的唤了一声:“娘亲……”
“年儿乖,一会儿便能见到爹爹了。”青鸾轻抚着孩子的头,低声道。
孩子到底小,困意袭来什么都抵不住,不消片刻又已经埋在青鸾怀中睡去,青鸾这才将他放到床榻上安置好。回身却一眼就看见床边放着的梳妆台,铜镜里,正模糊地印出她的身影。
青鸾顿了顿,起身走到梳妆台边,坐了下来,对着铜镜,细细的打量着自己。
华妃。该是怎样的绝美艳丽,怎样的盛宠,怎样的天下无双,方才担得起这样一个“华”字?
镜子里的人,美绝,分明是她自己,青鸾却从来不觉得这是自己。这张脸,即便是到如今,她亦喜欢不起来,每次的恍惚,都只觉得自己还是当初的模样。所以在她心中,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担不起这个“华”字的。他怎么会不懂?
许久过后,殿中的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青鸾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方才惊觉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又对着镜中的人看了看,青鸾终于还是让人打了水进来,洗掉一身的风尘仆仆过后,坐在镜前,轻轻地往自己苍白的脸上匀了一些胭脂。
今夜,他应该会来看自己和孩子,总不能拿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对着他。青鸾一边梳妆,忽又觉得自己太多心,不过一个封号而已,哪里值得在乎成这样?这样想着,一面便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夜深,三更的锣鼓声敲响时,青鸾猛地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打了许久的瞌睡。凝神细听了一番外面的更鼓,又看看依旧紧闭的房门,青鸾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今夜,想必是见不到他了。她亦知道新帝登基,必定异常繁忙,终也不作他想,起身吹灭了烛火,回到床榻,抱着孩子睡了过去。
沿途的奔波异常劳累,青鸾睡得也沉,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祈年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青鸾匆匆起身,门外的宫女一听到响动便推门走了进来,盈盈笑道:“娘娘醒了,奴婢服侍娘娘梳洗。”
青鸾到底还是不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对那宫女的称谓也略有些不自在,唯有微微摆正了姿态,道:“祈年呢?”
“小皇子一早便醒了,闹着要出去玩耍,奴婢等见娘娘睡得熟,不敢打扰,便让人将小皇子引到御花园玩去了。”
青鸾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静下心来梳洗。
“天微微亮的时候,皇上来过。”为青鸾梳头时,那宫女突然道,“想必是刚刚从御书房过来,也许是心疼娘娘赶路辛苦,没有惊醒娘娘,便又悄悄离去了。”
天将亮的时候?青鸾猛地一怔。天将亮他才离开御书房,不过半个时辰便又要上朝,那他岂不是彻夜未眠?
青鸾只觉得心疼极了,一时间紧蹙着眉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时已至秋,天干风大,御花园中诸花多已凋零,并无多大好看。然而祈年自幼生长在小渔村,如今又刚刚是对一切皆新奇的年纪,因此还是在御花园中玩得津津有味,隔着老远,青鸾已经听见他的笑声,心头莫名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快步上前寻孩子去了。
行至前方的空地上,才发现原来不止祈年一个人在那里玩耍,念念竟然也在。
“姐姐!”念念一眼望见青鸾,顿时惊喜欢快的扑上前来,投进了青鸾怀中。正与念念的一些小玩意玩得不亦乐乎的祈年听见声音,怔了怔,随即也蹒跚的走向青鸾,奶声奶气的唤了声:“娘亲!”声音倒比念念还要响亮一些,仿佛要将念念比下去一般。
如此一来念念也不甘心,放开了嗓子大声地唤着:“姐姐!姐姐!”
青鸾无奈的笑出声来,将两个孩子同时揽进自己怀中,正待开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齐齐行礼的声音:“参见淑妃娘娘。”青鸾回头,身后缓缓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宸王妃,若水。
青鸾初回宫中,对花无暇登基之后的一切都不熟悉,后宫之中有多少妃嫔更是一无所知。只是,她原本以为若水会被封为后,没想到却与她一般,同为妃位。她尚在怔忡间,若水已经来到她面前,柔美一笑的开了口:“华妃娘娘。”
她唤得倒是坦然,青鸾却浑不自在,勉强点头应了一声:“淑妃娘娘。”
若水仍旧笑着,望向念念:“咱们的念念小公主看来真是高兴坏了,到如今还唤着华妃娘娘为姐姐,乳娘可该教她改口了。”
“不必。”青鸾抚了抚一脸茫然的念念的头,道,“这样唤着挺好,我就喜欢她唤我作姐姐。”
念念仰面冲青鸾一笑,若水没有在说什么,又看向祈年,神色微微一凝:“这……便是小皇子祈年么?”
青鸾点了点头,又道:“祈年年纪尚幼,未能向淑妃娘娘行礼,请淑妃娘娘莫怪。”
若水的声音,蓦地便变得有一些怔忡暗哑:“他生得真好,真像无……皇上。”
青鸾低头擦着祈年脸上脏污的一块地方,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又过了许久,若水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复又笑道:“如今你我二人既然同入后宫为妃,一同服侍皇上,何必还如此见外,以后,你我二人就姐妹相称如何?”
青鸾仍然低着头,心绪一堵,竟然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这般小心眼的人,可是今日听若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心里忽然万般难过。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为何还会如此难以接受?
若水见她久久不回答,终也只有无奈一笑,默然转身离去。
念念似懂非懂的望着青鸾黯淡的眼眸,道:“姐姐,你不欢喜吗?”
青鸾回过神来,抚了抚念念的脸,微笑道:“姐姐只是……有些想三哥了。”
这一夜,青鸾打发了所有宫女,哄了祈年睡着之后,自己却久久未睡,房里的烛火一直亮到深夜。过了子时,终究还是坐不住,索性走出房门,在廊下来来回回的走着,只盼他能快些来。
直到终于走得累了,青鸾才终于无力的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秋风萧瑟,夜凉甚水,青鸾抱住自己,将头埋进臂弯,仍旧等他。
一片寂静的时刻,肩头忽然袭来一阵暖意,青鸾迷迷糊糊间蹭了蹭自己,方才猛地惊觉了什么,扬起脸时,她昼夜等待的那人,就站在她面前。
他身后的内侍提着灯笼,散发着温暖的橘光,映照得他的脸廓亦是一片温柔。
那正正是,她昼夜思量的模样。
青鸾猛地站起身来,一头埋进了他怀中,在久违的温暖之中哽咽:“三哥——”
花无暇微微一笑,抚了抚她的后脑,又紧了紧方才披到她身上的披风,方才道:“这样冷的天气,也不知披件厚衣裳。”
“我只想着见你,便不觉得冷了。”
花无暇低笑了一声,握了她的手往殿中走去。
殿内灯火明亮,青鸾这才看清他的容颜,只觉得他又清减了许多,眼睛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有神采,不由得道:“你今夜可是又没睡过?这眼看就要五更了,你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禁不得这样熬呀?”
她眸中焦急之色骤现,他却仍然只是淡淡一笑:“我晌午那阵小憩了片刻,不碍事。”
他仍旧是这副微笑的模样,青鸾倒是禁不住怔住了:“三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觉得会出什么事?”他坐下来,斜斜倚着椅背,含笑望着她。
青鸾只觉得他似乎跟先前不大一样,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见他这样望着自己,忽又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故意在逗她,一时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扬起拳头来想要砸他。
花无暇却一把就捏住了她挥过来的手,淡笑了一声握进手中,道:“我去看看祈年。”
“我把他叫醒吧,否则你日日过来得这样晚,他要几时才见得到你?”
“不必了。他还小,正是贪睡的时候,你唤醒他,他必定会哭。”花无暇应了一声,已经推门走进了寝殿。
祈年果然睡得很熟,小脸上一片酣甜的梦色。
青鸾转眼望见他静静凝视祈年的模样,忽然道:“那你明日不许再熬夜,早些过来陪我和祈年用晚膳,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