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站在距离圣院不远的小巷子里, 她穿着粗布裙子,有一头凌乱的红发,她的脚踩在污水里, 正踮着脚尖想挤进人群中,她想去圣院,哪怕只是跪在圣灵坐坐祷告, 也比等死来得强。
只不过梅太瘦小了,她一次次挤进去,一次次被挤出来, 她原本还算干净的裙子沾满了黑灰和污渍,鞋面和腿上都溅上了污水。
就在梅急得左顾右看,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 旁边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熟悉的男声在梅的耳边响起:“跟我来。”
梅只能不由自主地被男人拉进了人群。
男人名叫亚尔林,和梅出生在同一条街,他们的父亲都是木匠,靠做些桌椅板凳或是书桌衣柜挣钱过活, 他们原本已经准备好了钱, 预备明年春天时就结婚。
亚尔林从小跟着父亲学习, 现在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木匠了。
只是他们还没等到开春, 没等到结婚,双方的父亲都因为瘟疫去世了,而母亲也都感染了瘟疫,梅还有个哥哥,也染上了瘟疫。
两个原本生活还算富裕的家庭,忽然之间家破人亡, 城里的粮食越来越贵, 可无论再贵, 他们还是得买,家里的钱也见底了,现在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祈求圣灵保佑他们。
亚尔林紧紧抓着梅的手腕,他挤开人群,让梅站到自己的身前。
他们就像无根浮萍,只能在人群中随波逐流。
终于,他们在日落之前挤进了圣院,外面吵吵嚷嚷,圣院里却很安静,似乎一切俗世苦难都被关在圣院的大门外面,梅踩在圣院石地板上,她环顾四周,露出一个不知道该说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祷师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梅和亚尔林连忙举止生疏的朝祷师行礼。
祷师表情哀戚看了眼他们,梅和亚尔林紧张的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祷师并没有跟他们说什么,而是让他们在旁边的水盆里净手,然后再去圣灵的雕像前祷告。
梅和亚尔林都不敢说话,他们唯一交流的办法就是靠眼神。
圣院里一次只能容纳一百多人,不过并不挑剔进来的人,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一视同仁,想进来,就得靠挤。
梅和亚尔林正准备去祈祷的时候,刚刚跟他们打过照面的倒是却忽然站在高台上说:“染上瘟疫和家里有人染上瘟疫的人,都到这里来。”
人们茫然的抬起头,但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高台下。
祷师把人喊过来之后,就退下了高台。
台下的人不敢说话。
梅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大约是她人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也是最重要的时刻。
一个人走上了台阶。
从梅的角度看过去,那个人的个头不是很高,身体也不算强壮,甚至有一些单薄,随着那人走上高台,她终于看到了对方的侧脸,对方的皮肤雪白,嘴唇很薄,他正微垂着眼帘看着台下的人。
梅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不是因为对方有多好看,而是因为对方那尊贵又对他们充满怜悯的姿态,遥不可及,又温柔单薄,可单薄不是孱弱。
站在台上的人,正是池晏。
他原本想让伯特莱姆借着圣院的名头把药丸分下去的,但转头一想——这样不太对啊,那不就是所有的功劳全都让给圣院吗?本来圣院给他找的麻烦就不少了,他还要以德报怨?还是这么一个大德?
所以他就亲自来了。
池晏觉得自己这个做法很像是笼络人心,但有人心比没有好。
“我不是圣院的人。”池晏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叫所有人都听见都听清楚。
池晏:“但我有从瘟疫中解救你们的方法。”
池晏的声音温柔,眼神中充满了悲悯:“圣院和圣灵救不了你们,我可以。”
人们痴痴地望着他。
池晏的声音逐渐变小:“你们站在原地不要动,会有人把药丸送到你们手上,告诉你们如何服用。”
他双手合十:“愿天母保佑你们。”
既然庄园里的人可以迅速的改信天母,那这里的人没道理不可以。
池晏也没有厚颜无耻的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新神。
没必要是一方面,没时间没精力也是一方面。
台下的人不知道天母是谁,甚至不清楚她的传说,只模模糊糊的觉得,这大约也是一个神,只是不是圣灵而已。
就在他们的目光跟随着池晏,目送池晏离开高台以后,卡迪拿着放满了药丸的托盘从小门内走了出来,他态度温柔的告知这个人怎么服用药丸,又把这些药丸分给他们。
在轮到梅的时候,梅鼓起勇气说:“大人,我的母亲染上了瘟疫,她也需要……”
她以为对方不会给她,可这个一头金发的年轻男人却一脸微笑的把药丸放到了她的手里:“天母会保佑你的母亲。”
梅是最后一个,因为她可以多问几个问题:“可是我的母亲没有信奉过天母……”
金发男人:“天母宽恕世人,凡人都是她的孩子,母亲不会因为孩子不信她,就不救自己的孩子。”
梅震惊了——原来不信神,神也会庇护人吗?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
金发男人又给了她致命一击:“如果神非要点东西才愿意庇护人的话,那他到底是神,还是生意人呢?”
梅晕乎乎地抬头看着对方,她的脑子已经处理不了得到信息了。
亚尔林站在梅的身边,拉着她的手,两个年轻人迷糊的听完了金发男人的话,然后从后门离开了圣院。
梅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跑,她的兜里装着药丸。
他们一起在路上奔跑,偶尔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个丸子真的能治好妈妈吗?”梅一边跑一边小声问,她怕被路边的人听见,要是这丸子被人抢走了该怎么办?
亚尔林:“至少要试试,总比什么不试来的好。”
梅:“真的有天母吗?她是个女神?”
亚尔林:“应该是女神吧?男神才没有这么慷慨。”
虽然圣灵没有性别,但多数人还是人为圣灵是男人——因为他总是喜欢发怒,一发脾气就要死很多人,而且传说中很多男性圣灵,都好战嗜杀,喜怒无常。
女性神灵则相对温柔了许多,虽然她们发怒的时候也会害死很多人,但跟男性神灵害死的人数不能相提并论,并且女性神灵中也有不少纯善的善神。
只是男性神灵害死的人虽然多,但庇护的范围更广,所以信奉女神的人数特别少。
人们都是很务实的。
梅笑着说:“你不能这么说,小心圣灵惩罚你。”
亚尔林:“我才不怕,要是圣灵会惩罚我,那他早就惩罚我了。”
毕竟他们两家人每年只去做一次礼拜,并不能算是忠诚的信徒。
要是按照圣典所说,所有不信圣灵的人都将死于非命,那他们根本活不到现在。
尤其是这次瘟疫,虔诚的人不也死了吗?
梅推开了房门,她父亲留下的财产都花的差不多了,唯独这栋房子,是她们母女最后的依仗,这房子修的很好,她父亲生前总是会修缮家里破损的地方,所以这么多年过去,这房子依旧不漏风,也不漏雨。
她提着裙摆跑到二楼,钻进母亲的房间。
“梅。”母亲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想要坐起来,可身上却没有力气,她才四十多岁,但白发早生,看起来像是已经做祖母的人了。
“你去哪儿了?”母亲虚弱地偏头问她。
梅去倒了一杯水:“我去了圣院。”
母亲笑了笑:“圣灵不会救我的,我不够虔诚,不虔诚的人得不到救赎。”
梅拿出药丸,把它化在温水里,用木勺搅拌,加速融化。
“不是圣灵,我在圣院见到了一位大人!”梅说,“那是一位……看起来很像神的大人!他可没有一张肥脸,也没有一个大肚子,他就像是侍奉神的侍者!”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毕竟圣院长也只是圣灵的侍者。
梅把水杯凑到母亲的嘴边:“妈妈,你快喝,这是那位大人给我们的。”
母亲费力的吞咽着,慢慢把一杯药水喝光。
梅把水杯拿开,确定里面一滴药水都不剩之后,才放松了很多:“这是天母送给我们的药。”
母亲迷糊地问:“天母?”
梅:“是一位女神!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她一定是位善良的女神。”
母亲茫然地说:“但我们没有信过她……”
梅小声说:“把药给我们的大人跟我说,天母是人们的母亲,她不会因为我们不信她就不庇佑我们!妈妈,就像你对我一样,难道你会因为我有时候惹你生气,就不爱我了吗?”
母亲慈爱地看着她:“当然不,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梅抓住母亲的手,她小的时候,觉得母亲的手掌宽大有力,现在她长大了,才发现母亲原来这样瘦弱柔弱。
父亲已经不在了,轮到她担起重任,照顾自己的母亲了。
“所以天母一定会庇护我们的。”梅信心满满地说,“她可不像圣灵那么小气。”
母亲:“别这么说。”
梅:“本来就是,算了,我去洗衣服,妈妈你睡会儿吧。”
母亲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除了梅和亚尔林以外,还有很多人和家庭得到了药。
池晏就这么忙活了一个月,才把所有药都发下去。
除了发药以外,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忙活,那条专门的粮食街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原本最大的集市上,池晏让人召集了城里的木匠,建出了门板房,不怎么隔音,也不怎么安全,但是能遮风挡雨,比起以前的露天集市,不知道好上多少。
布莱恩很快选好了两个铺子,地方最好,也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