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冥冥之中召唤着神兽,让它们避开秦军,慢些都好,只要不将象征着死亡的人带来。
无尽的等待,漫长的逆旅,云叶就这么甘愿扶着南予向前一步步地走,他知道她快要走不下去了,因为他从未见过她落泪,可是现在是他余毒未清毒瘴蒙花了眼吗?她的脸上泪痕遍布。
如果不是因为太疼太疼,她为何会落泪?
云叶怔愣地走着,忽然手臂一沉,他回神时南予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半跪在地,想要蜷缩却不能蜷缩,她的指甲嵌进了他的肉里,血意横生。
“姐姐!你、你怎么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帮她,慌乱无措地抱住她想扶她起来,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竹屋,“姐姐,你再坚持一下!前面有个屋子,我们不走了好不好?有人来我就帮你打他们!我们去前面坐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等你不疼了我们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南予青色的衣裙上只在一瞬间便染出了一大片的水渍,似乎是白色的。
“轰”地一声,他的脑子仿佛炸了一般,明明已经不是活死士了,不是白痴了,可他现在依旧不知道怎么做,还是只能像从前那样慌张无措。
南予也看到了,实际上她是感觉到了,就算没有生过孩子,也听说过一些,虽早有预料不会像别的孕者那样正常出生,但是她实在没想到会是现在……
“姐姐、姐姐!我、我、我要怎么办?”云叶慌乱得就像是即将要失去亲人的孩子,他渴望能帮上点什么,可是南予如今痛苦的模样,他连碰都不敢碰。
南予不断地深吸气,“扶我……去前面的竹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云叶都顾不上点头,想要将她扶起,自己还没起身,就被人拉开了距离,紧接着,一道玄色的身影不知如何闪身出现在了视线内,一把将南予打横抱了起来。
“蠢予!!”九方越稳着步子朝前面的竹屋走去,他眼眶被泪水催得猩红,紫眸白发,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清贵模样,乱糟糟的,满心满眼里都倒映着南予憔悴到白如薄纸的脸,他的泪水没有止住,声音也嘶哑起来,“蠢予!我来了……我来接你了!你给我撑着,好好撑着!我来了就不害怕了……那群秦军算什么东西我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你只管好好活着,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南予近乎崩溃,终于在见到九方越的一瞬间心理防线全盘瓦解,她抬起手抓紧他的衣襟,含糊不清地哑声絮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七个月……可是现在羊水破了,我必须生下来……你帮我、帮我……如果我一会儿生的时候晕过去了,一定把我叫醒,不然我的孩子就活不成……他们不能死……如果我死了,你也一定要救他们……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你们都要好好的!你如果有什么事,君玦一定会杀了我,我怕死,你说好要护着兄弟的……蠢予!我求求你,撑到见他!见到他你就不会有事了,我知道他一定会让你平安的,每次都是,我知道每次都是。”九方越一边说,一边压抑着哭腔,他一脚踹开竹屋的门,将南予平放在床榻,“我现在要怎么做?你教我,我帮你!”
南予咬紧牙,毫无血色的脸上冷汗涔涔,秀发被汗湿,贴在她的脸侧和脖颈,“给我一把刀,用火烤……还有水,热水……”
现在去哪儿找热水!?九方越慌乱地点起一簇火,把身上的匕首烫得滚了递给她,但是热水怎么找??他在竹屋里乱转,这里有柴有灶,他只好现在烧,幸好他身带邪火,要点燃柴不费事……
他想带她直接用魔界的阵法遁走,但是显然她现在经不起这个折腾,且他们就在鬼眼附近,按理来说鬼眼附近所有阵法都会被压制,能不能起阵还另说……倘若不能起阵,他们就只好杀出一条血路!
正思忖着万全之策,南予忽然一声痛呼,他紧张得冲到床边,南予抓紧他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喊着、嘶吼着,声嘶力竭下哑了嗓子依旧疼得狂喊。
九方越的手臂已经被抓出了十多道血愣子,他一声不吭地盯着南予,仿佛自己痛就能减轻她的痛,那他情愿自己多痛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凄厉的惨叫一声声催着,云叶站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出什么事,他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也晓得一直这么叫下去人会脱力,精力耗光、声嘶力竭之后便会晕过去,倘若不是晕过去,那便会……
九方越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到南予的嘴边,迫使她张开唇咬住,“别喊了、别喊了……你别喊了……再存点力气,马上就过去了,蠢予,你撑着,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你撑着……撑着……!”
南予狠狠咬住他的手腕的同时,眼泪也顺着流了下来,没入鬓发,和冷汗混杂在一起,唔唔呀呀地想要把疼都吼出来,但仅存的力气不允许她这么耗费,她要留着保住她的孩子。
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九方越的喉结急促地滑动了一下,他看向灶台处,又看向南予,眼神慌张地不知道落到哪里,他觉得过了很久,因为他觉得南予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她明明已经撑了很久了不是吗?可是一锅水烧开仅仅需要一刻钟!也就是说,竟然才过了一刻钟!
他知道南予已经快没有力气了,她快要到极限了,疼成这样,竟然才过了一刻钟,接下来她要怎么撑下去?!
她的孩子固然重要,可是对他来说蠢予才是最重要的啊!!
九方越的脑中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他颤抖着唇,拿开自己的手腕,盯着满头大汗虚弱无力的南予,压抑着喉头的滞涩,哑声道,“蠢予……不生了好不好?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去见君玦……孩子没有了、可以再有,可是你不能出事啊……!”
他被猝然咬住,手腕骤疼,比之方才她无心的咬住疼了不知多少倍,他抬眸,南予正狠狠地紧盯着他,眸中尽是血丝,青筋暴起,光是眼神像要杀人一般。
他知道蠢予为什么咬他,也知道为什么这么疼。
或许他就是自私吧,若换作君玦在这个地方,想来比他更干脆,根本不会征求南予的意见。他们都是自私的人,不是不爱这两个鲜活的生命,而是……南予比之这两个从未接触过的生命来说更重要。
“蠢予……”九方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他知道南予很痛,知道她快要撑不下去了,可是也知道她不想舍弃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头抵住自己的额,“我不想你出事……你兄弟不想你死,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我们放弃吧好不好?你已经没有力气了……求你了,蠢予!”
“啊……!!”尚未反应过来,南予忽然嘶吼一声,几乎是哑着嗓子干吼出声,紧接着,他看见南予拿起了匕首……
南予咬紧牙关,她知道应该很危险,但是前世她在无数书籍中看到过,也不是没有先例,没有办法了,如九方越所说,她没有力气了……只能用这个办法!她就是不要放弃!
九方越眼睁睁看着她拿着刀半坐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干什么?!”他隐约猜到几分,但不敢确信,只哽咽着道,“不要这样,好、好,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我、我给你找吃的,我陪你等着……不要这样……”
南予第一次看见九方越哭,自己看着他的脸竟也想要嘶声哭出来,可是不行……她连哭都不行……她要留着力气啊!
渐渐地,她松开了匕首,望着竹屋的房顶,九方越站起身,在屋里一阵翻箱倒柜,他必须要找到吃的,有吃的才能撑着南予的力气。
可是,这里又不是自己家,几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吃的?!
南予皱紧眉,哑声道,“拔草……我吃过的……可以吃……”
顾不得那么多,九方越冲出门照着她的话做,回来的时候他又给她倒了开水放在旁边等着凉。
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看时间,只能反反复复地烧水,在又烧了四次水之后,他看见不远处有灵兽朝他们这边跑来!
九方越喜极而泣,他竟忘了还有神兽!他找到那群灵兽中的一头药兽,剖丹取出,又划下两刀肉后朝屋内狂奔!
还没等他跑进屋内,耳梢一动,他听见了脚步声。是人的脚步声。他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从神兽后方款款走来的人——言城歌!!
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周围的杀气:秦军已经将这间竹屋包围了。
可是为什么?言城歌不是应该在山庄外和君玦对峙吗!?
他在这里,那君玦呢?
“是不是在想君玦在哪里?”言城歌缓缓朝他走近,视线分明是越过他看向了竹屋,随后他侧眸看了一眼身边的千夙,待她往竹屋走去,他才淡声道,“君玦现在恐怕脱不开身。这一招你应该很熟,在云岚宗的时候,我们还合作过,不就是你用这一招帮我困住他的吗。”
九方越将内丹放入怀中,挡在竹屋前,冷声道,“你怎么会魔界的阵法?”
一顿,他单掌运气打向千夙,却被言城歌喊住,“慢。再不让她进去,予儿要撑不住了。至于我为何会魔界功法,你让她进去,我便慢慢讲给你听。”
竹屋内传来南予哑声嘶吼的惨叫声,九方越心中一揪,看见言城歌的眉头也是紧紧一蹙。是,再如何,言城歌不会害南予。
九方越将内丹交给千夙,随即侧身看向言城歌。
后者双目看着千夙走进竹屋,才敛了微蹙起的眉,转而淡淡一笑,道,“很简单,你有魔界的功法,君玦杀入十二楼烧杀抢掠后也有了魔界功法,我与他情同手足,拿走几本他也不会说什么。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所以不消多时便参透玄机,我也不差他,为何就不能参透?魔界的阵法果然是奇珍瑰宝,多年前流传入此处的一个鬼阵尚且被风雨山庄尊崇为命脉阵眼,殊不知其他的阵法更是玄妙异常。”
“你以为,就凭你对魔界阵法的造诣,能困住帝渊剑在身的君玦多久?”九方越嗤笑。
言城歌不疾不徐,“能困多久是多久。在我完成心愿之前。”
九方越微微眯眸,“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绝不可能是神兽,神兽不会被言城歌驱策的,就算被发现踪迹跟着神兽来到此处也不可能,神兽也有脑子,不会蠢到给人带路。
难道……他早猜到南予会毁掉鬼阵?从鬼眼另一处出来?
“如你所想,我早猜到了。”言城歌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哀伤,他垂下眸,低声道,“她从来不信我,所以一定会与我引导的方向反着来。更何况……”
稍作一顿,他的神色又明朗起来,“她身上还带着我送给她的寒禅,寒禅与我心脉相连,要找到她对我来说,何其容易。”
九方越深深闭目,“言城歌,就算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想到方才他说的心愿,九方越追问,“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言城歌神色淡淡地,盯着空中一点,好半晌没有移开,画面与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若不是耳边还传来南予的痛呼,这一切就像是一帧画。无限悲凉的画。
“倘若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大概会笑话我。”忽然,言城歌轻声说了一句,随即又冷嘲道,“我想要的,总是被人嘲讽嗤笑。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随性而为。”
像她一样,随性而为。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他也想像她一样活一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不管顾结果,可以不管顾别人的看法,也可以不管顾天下人对他的评价。恣意而为,随性随心。
他喜欢南予,不就是因为她是这般么。
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她呢,大概是因为……他从来不能像她这样过活罢。
他有寒禅,有佛门的圣剑寒禅,呵,讽刺得不行。因为有寒禅,有束缚,他便从来都没有这般过活过。所以南予是多么吸引他啊,吸引到他只想和她在一起,连从前的一世长安都不要了,他要和她,他们两个人一世长安。
可是,她不愿意。
他以为最痛的是求之不得,如今才知道,最痛的是求之不得过后,依旧无可奈何。
心脏蓦地传来压迫感,这次一点预兆都没有,他感受到鲜血已经从心脏处流了出来,渗出了衣物,他疼得快要发疯了,却依旧没动,静静地等着。慢慢地想着,想着她,回味这种真切感受自己依旧存在的疼痛。
两人正僵持着,秦军未动,言城歌也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直到,竹林中射出了斑驳的影,一道夕阳的光束从缝隙间漏下来,冲满希冀的光芒照耀到竹屋,两人才动了下,紧接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从竹屋中哇哇传来……洪亮的哭声打在两人心头,震惊、惊喜、激动,跌宕起伏的心绪尚未平息,他们又听见,那婴儿哭声中又掺杂着几声刀风破空之音!“砰”地一声,是瓷碗破碎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两人往竹屋内掠去。
九方越踹开房门,焦急喊道,“蠢予你没事吧?!”
只见南予依旧面无血色,满头大汗,正倚坐在床框边喘息,一只手拿着匕首,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中,多了一个还在奶声大哭的婴儿,哇哇声响亮得震耳欲聋,那奶娃皱巴巴的,还没穿衣服,只被南予扯下衣裙包裹起来。
而千夙怀中也抱着一个婴儿,一边低头看划在自己手上的刀伤,一边冷笑着看向南予,“南姑娘急什么,我不过是看看就还给你了,怎么这般不记人好,不说你在我风雨山庄里的时候我好吃好喝给你伺候着,就说方才我还帮你接生呢。你毁了山庄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杀人了?”
“还给我……”南予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的眼眶蓦地猩红,紧紧盯着躺在千夙怀里的那团小粉球,嗓子哽咽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道,“还给我……”那样子说是恶狠,倒不如说是带着祈求。
九方越手中气韵流转,沉声道,“还给她。”
“小侯爷确定要与我动粗?”千夙瑰艳一笑,将手中仍旧在啼哭的婴儿往前挡了挡,“小心伤及无辜。”
站在门边的言城歌缓缓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千夙怀中的婴儿抱进自己怀里。
看得南予和九方越两人同时心里一紧。
九方越趁势攻处一掌朝千夙而去,后者猝不及防,一掌狠劲将她打得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南予放下匕首,缓缓拿起寒禅,指向言城歌的脖颈处,一瞬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却依旧执着地无声道,“还给我……”
“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很想。”言城歌没有回答她,却自顾自地道,“你还记得我两个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南予咬牙,纵使哽咽,也依旧坚定地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说,每次来找你,我总会想很多借口,一定要顺理成章、冠冕堂皇才可以来找你,不然你不会愿意见我。”言城歌将手放在孩子的头上,朝她走近了两步。
南予恐慌地退了两步,摇头,“不要……!不要伤害他……”
“我想说的是……”言城歌的眼中流露出带着痛色的哀伤,头痛,心更痛,他喉咙发酸,忽而就哽咽了,他压抑着哽咽的话腔,轻声道,“我想说,我这次来找你,不是为了伤害你。我只是想看看你初为人母的样子,只是想帮你。你大概不会相信,但是我承诺你的所有,的确都做到了。我说过,我会让他们平安出生,不会伤害他们。”
南予怔怔地,将视线从他怀中的男婴身上,移到了他的脸上。
他冲她扯出一个极其温润的笑,仿佛瞬间将时间拉扯回了初见时。
那个紫衣男子坐在纱幔后面,只能隐约看见他的侧影,与她对坐喝茶时会笑,听她和君玦吵嘴时会笑,听君玦调侃她时会笑,后来只要看见她,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温润至极。
如果这一切真的回到最初多好。